楊衛澤被查前的300天:“切割”季建業 求自保未果

　　南京市委市政府大院。1月4日，楊衛澤走出這里，仕途終結。 新京報記者 谷岳飛 攝

　　2015開年，南京市委書記楊衛澤被查。幾乎從一年前乃至更早開始，民間就傳聞楊“即將出事”，沸沸揚揚的流言之下，主政南京最后300天里，楊衛澤以“超常規”的方式擁護反腐，批評落馬市長季建業的雨污分流工程，全力投入南京青奧會和“公祭”。這是一個官員非常特殊的一段主政經歷，可以觀察到一個問題官員的各種“努力”，以及在反腐大背景下掩飾不住的焦慮。

　　1月4日晚19時45分，中央紀委監察部網站發布消息，江蘇省委常委、南京市委書記楊衛澤涉嫌嚴重違紀違法，目前正接受組織調查。

　　楊衛澤主政南京3年多，被查前留給南京兩句著名的口號：“大干一百天”，以及隨后的“再干兩百天”，它們分別指向青奧會和國家公祭——這兩項活動是南京近年來舉辦的最高規格的活動，國家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出席。

　　知情人士稱，楊衛澤寄望通過這兩項活動的出色舉辦，為自己“保平安”——從2014年年初乃至更早起，楊將出事的流言便一直盛傳。

　　在2015年新年第一個工作日，“一直懸著的靴子”落地。楊衛澤主政南京的最后一年，他的同僚說，“焦慮”是他的關鍵詞。

　　“面色沉重”的市委書記

　　被調查前，不僅官員們注意到楊衛澤“焦慮”，南京市民在元旦長跑時也注意到，“楊書記面色沉重”

　　在宣布被調查的消息1個多小時后，一張楊衛澤被帶往北京的照片在網上傳開。照片背景是南京高鐵站，楊著深色衣服，戴白色口罩，雙手疑被銬住，周遭一圈人相圍。

　　這幾乎與楊衛澤曾經的搭檔南京市原市長季建業的經歷如出一轍，只不過季被帶走的照片，背景在機場。

　　楊衛澤是在江蘇省委被中紀委工作人員帶走的。

　　南京市委一位經常接觸楊衛澤的官員介紹，當日下午，楊衛澤正在主持南京市委常委民主生活會，會中接到電話，通知楊去省委，會議休會，楊趕往江蘇省委。

　　傍晚，這位官員得知楊衛澤的秘書、南京市委辦公廳副主任張志炎，以及楊衛澤的妻子，也先后被中紀委帶走。新京報記者多次致電張志炎，但電話一直關機。

　　1月4日晚，被帶走的還有無錫新區區委宣傳部部長余燕敏。余一位同事證實，余已多日未上班，手機關機。余燕敏今年32歲，長相甜美，據傳與楊衛澤關系密切。

　　楊衛澤對中紀委這樣的“辦案方式”應該不陌生。前述官員介紹，2013年10月16日，季建業被帶走接受組織調查時，打電話通知的正是楊衛澤。

　　在南京市政府大院內，一位公務員回憶，楊衛澤最后一兩個月顯得“不安、焦慮”。一位南京市民近距離觀察，楊衛澤最后一次露面也顯得“心事重重”。

　　2015年元旦，南京市政府按慣例舉行長跑活動，楊衛澤鳴槍發令。現場離楊衛澤幾米的一市民注意到，“楊書記面色沉重，不像身邊的繆市長(繆瑞林)那么輕松。繆市長和身旁的官員談笑風生，而楊則少與人交流。”

　　1月4日下午，楊衛澤走出南京市委市政府大院，終止了他33年的仕途。1981年，剛在這座城市參加工作的楊衛澤，被人稱作“吃苦耐勞的小伙子”。

　　1981年8月，楊衛澤從南京航務工程專科學校港口水工建筑專業畢業后，進入江蘇省交通廳規劃計劃處，該處是江蘇省交通廳的核心部門。

　　從這個“既能鍛煉人、又能出成績”的部門起步，楊衛澤從辦事員干起，歷任副科長、科長、副處長、處長，副廳長。1998年，楊衛澤升任江蘇省交通廳廳長。

　　那一年，楊衛澤年僅36歲，成為當時江蘇省最年輕的正廳級官員之一。

　　一位90年代與楊衛澤結識，并熟知江蘇省交通廳情況的人士介紹，楊衛澤最初給人的印象是“吃苦耐勞，特別勤奮”。即使是當了副廳長后，有次下工地，仍不顧現場泥濘，跟工人一起抬設備。

　　在江蘇省交通廳廳長任上，楊衛澤未干滿3年，2001年1月，楊衛澤調任蘇州市委副書記、代市長，開始主政一方。其后歷任蘇州市市長、無錫市委書記、南京市委書記，直至事發。

　　楊衛澤被帶走接受調查當晚，“南京發布”(南京市委宣傳部官方微博)發了一張圖片道晚安，圖上是兩行文字：“不忘初心、方能始終”。

　　切割季建業

　　南京多位官員稱，早在季建業被查前，楊衛澤對季已經“態度轉變”，曾三次打回季建業的自我批評；季建業被查后，楊衛澤更是公開批評季

　　“楊衛澤被查，在無錫官場也炸開了鍋，他對無錫的影響比南京大。”無錫一位公務員說。2004年11月至2011年3月，楊衛澤曾在無錫擔任市委書記近7年。

　　楊衛澤主政無錫期間，從無錫走出的周永康正一步步走上自己政治權力最高峰，2007年起，周擔任中央政治局常委、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等職。

　　隨著中紀委反腐的深入，南京市政府一位公務員介紹，最早從2013年下半年，官場就有各種傳言，“說楊書記要出事”。

　　2013年10月16日，原南京市委副書記、市長季建業因涉嫌違紀被查。南京多位官員稱，早在季建業被查前，楊衛澤對季已經“態度轉變”。

　　“被查前，季建業非常低調，常委會幾乎都是書記一人說了算。”南京市委一位官員介紹。那段時間南京市委開民主生活會，每個人都要自我剖析，季建業自我批評的主要問題正是雨污分流工程。

　　“季建業每交一次自我剖析材料，都被楊衛澤打回去，前后反復三次，這在官場中非常罕見。”上述官員說。

　　在季建業被中紀委帶走前兩周多，《南京日報》出現系列批評文章，稱雨污分流工程已從“民心工程”，變成了“民怨工程”。楊衛澤更是著手調查參與雨污工程的相關人員，并對相關工程項目開始審計。

　　季建業被查次日，南京市召開南京生態文明建設動員大會，楊衛澤發言，直指雨污分流工程是“表面文章，勞民傷財”。自2010年，季建業上任南京市長以來，一直主推全城雨污分流工程。季雄心勃勃，計劃從2010年至2014年底，投資人民幣180億元，在南京市全部城區實施這項城市排污排澇工程。

　　楊衛澤還進一步將批評指向季建業：“領導干部想要干事、想要出政績，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我們反對為了追求短期效應搞花架子，反對為了讓領導認可而搞形象工程。”

　　“(楊的)言辭之激烈、指向之明顯，讓人非常意外。”參加此次會議的一位南京媒體記者說，“他(楊)甚至忘了，推行雨污分流，是南京市常委會上通過的，作為市委書記，他也難脫其責。”

　　2013年10月底，南京市政府迎來一個境外媒體采訪團，因為市長剛“出事”，接待的官員拿捏不準，對記者的詢問閃爍其詞。

　　“最后，還是南京市委書記楊衛澤率先打破沉寂”，英國《衛報》登載了記者大衛·赫斯特的現場報道，報道稱，楊衛澤說，“開除季建業就像一臺切除腫瘤的手術，雖然會疼，但最終會使身體康復。”

　　“楊衛澤毫不留情地以‘腫瘤’形容季建業，盡管短短幾天前他們還是并肩工作的同僚……可是后者的種種過失似乎與他毫不相關。”這篇報道稱。

　　多位南京官員認為，楊衛澤如此切割與季建業的關系，除了楊、季二人之間的個人過節、施政理念差異外，最重要的原因是，楊衛澤可能希望借此表明自己堅決反腐的立場和決心。

　　新京報記者了解到，季建業被雙規后，其岳父、原江蘇省常務副省長高德正常年在北京告狀，舉報內容主要為楊衛澤貪污腐敗問題。高德正為了推掉說客，甚至關掉手機。

　　多位知情人稱，楊衛澤的落馬與高的持續舉報不無關系。

　　“大干一百天”

　　據接近楊衛澤的人士介紹，楊衛澤希望能夠通過圓滿舉辦青奧會，展現自己的能力，并獲得某種保護或認可

　　2013年12月，之前擔任江蘇省副省長、省政府黨組成員的繆瑞林，就任南京市委副書記、代市長。

　　這時，“楊衛澤即將出事”的傳聞再度散播。

　　據接近楊衛澤的人士介紹，楊衛澤對此亦知情，楊希望能夠通過圓滿舉辦青奧會，展現自己的能力，并獲得某種保護或認可。

　　2014年8月16日起在南京舉辦青奧會是中國首次舉辦的青奧會，也是繼北京奧運后中國第二次舉辦的奧運賽事。

　　楊衛澤全力投入到青奧會的籌備當中。“青奧會的成功舉辦，楊衛澤可謂殫精竭慮。”上述人士說。

　　楊首先提出了“大干一百天、環境大掃除”的口號。

　　2014年4月，南京市委市政府決定，從4月中旬至8月上旬，全市組織開展環境專項整治行動。

　　南京市一位公務員介紹，這輪整治行動中，楊衛澤幾乎走遍青奧會的主要舉辦地——南京河西每一條街巷，實地檢查整治效果，發現問題當場整改。

　　這場專項行動，楊衛澤推行最嚴格的監督、考核和問責機制：南京市、區紀檢監察機關與督察部門，共督促各級黨政組織處理問題125起，拆除違建7756處，422人因此被追究責任。

　　當地記者笑稱，這一百天內，對環境負有直接責任的街道主任和城管隊長，“如同驚弓之鳥”，一旦被媒體曝光或者群眾投訴轄區內有“臟亂差”，整改之迅速前所未有。

　　從上至下，南京幾乎所有的公務員都被發動起來，政府滿負荷運轉。至青奧會開幕前，一百天的整治行動，令河西徹底變樣，群眾對此頗多好評。

　　楊衛澤希望大干一場的急迫心情流于言表。2014年5月8日，南京青奧會倒計時一百天的新聞發布會上，一記者問體育總局副局長肖天：越南放棄2019年亞運會，中國是否有意向承辦？

　　肖天回應：亞奧理事會沒有和中國聯系，也沒有中國城市提出要申辦這屆亞運會。而一旁的楊衛澤當場接話：“南京是有條件辦的，既然能夠辦青奧會，就能夠辦亞運會，如果需要的話，我們是愿意承擔亞運會的。”

　　當晚，南京市只得緊急澄清，表示楊衛澤只是表示有條件承擔，但南京并無此實際打算。

　　“為官不易”

　　兩名與楊衛澤“關系非同一般”的下屬先后落馬，令楊衛澤“出事”的流言再次泛起，楊衛澤撰文稱“為官不易”，但卻與隨后的中央講話精神相悖

　　2014年7月29日，周永康涉嫌嚴重違紀被中紀委立案審查。

　　公開場合，楊衛澤堅定地擁護黨中央對周永康的處理決定。南京市委一位官員介紹，楊衛澤大力倡導反腐，大會小會上一再要求，大意是：領導干部必須堅定理想信念，始終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，永葆“大道”不偏離、“小節”不喪失，不被腐敗擊倒。

　　那段時間，楊衛澤全身心地投入在青奧會的籌備當中。上述曾多次接觸楊衛澤的官員介紹，他能看得出來楊的焦慮，“楊衛澤上火非常嚴重，嘴巴都起泡了。”

　　2014年8月28日，南京青奧會閉幕。

　　而2014年7月28日至9月27日之間，中央第十二巡視組正在對江蘇省進行巡視。

　　去年9月13日，中央紀委公布：南京市委常委、建鄴區委書記馮亞軍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。馮亞軍成為南京青奧會后江蘇省第一個落馬的正廳級官員。

　　楊衛澤與馮亞軍相熟，一次在國外培訓，兩人同住一屋，“關系非同一般”。

　　5天后，9月18日，南京市警方發布消息稱，該市原六合區區委書記婁學全早晨在家中自縊身亡。

　　婁學全與楊衛澤同屬交通系統出身的官員，兩人相識多年，婁學全在南京交通局任職時，楊衛澤的妻子也在該局任職，知情人稱，婁學全對楊妻多有照顧。

　　此前，2014年6月18日，婁學全因調研時接受宴請并收受2000元慰問金遭免職。

　　相關履歷顯示，馮亞軍、婁學全均是2011年6月后擔任現職，彼時楊衛澤履新南京市委書記剛3個月。

　　兩位關系密切的下屬接連出事，當地官場和媒體對楊衛澤都非常關注。

　　一段時間，楊衛澤多天未見諸《南京日報》報端，這讓楊“出事”的流言再度泛起。

　　2014年9月17日，楊衛澤在井岡山干部學院學習時撰文，題目是“當官不易是當干部的應有之義”。楊引用習總書記提出的“好干部標準”，即：“信念堅定、為民服務、勤政務實、敢于擔當、清正廉潔”，“達到這樣的要求很難，可以說，為官不易，當好官更加不易，需要我們一生追求與奮斗。”楊衛澤感慨地說。

　　消息人士介紹，這篇文章，楊衛澤原本指定《南京日報》、南報網等南京市屬媒體刊發，但最后不知何故，《南京日報》沒有刊登此文。

　　2014年10月8日，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總結大會上的重要講話，新華社次日報道：總書記講話明確回應所謂“為官不易”論調。“總書記說，很多要求早就有了，是最基本的要求。現在的主要傾向不是嚴了，而是失之于寬、失之于軟，不存在嚴過頭的問題。”

　　去年10月12日，新華網刊發署名“國平”的文章，標題直接明了：《嘆“當官不易”者不宜為官》。

　　南京多位官員評論，楊衛澤的“為官思想”與中央倡導的精神，“不在一個頻道上。”

　　“再干兩百天”

　　青奧會結束后，楊衛澤的調令沒有下來，知情人士介紹，即將在南京舉辦的國家公祭日被楊衛澤視為另一次“正名”的機會

　　各種傳言之下，“楊書記的焦慮外人都能看出來，經常發無名火。而此前他喜以平易近人的形象示人。” 南京市委一位官員表示。

　　這位官員介紹，之前官場有傳言，假如楊衛澤圓滿完成舉辦青奧會的任務，可能會調往他省，并“平安著陸”，但青奧會結束后，楊的調令沒有下來。

　　南京青奧會的表彰大會也遲遲沒有召開。南京市層面有關表彰大會的籌備工作早已完成，最初的計劃10月召開，但開會日期最終一拖再拖，時至今日尚未召開。

　　知情人士介紹，即將在南京舉辦的國家公祭日被楊衛澤視為另一次“正名”的機會。繼青奧會前提出的“大干一百天”，楊衛澤提出“再干兩百天”。

　　2014年9月12日，南京市委、市政府召開會議，部署“再干兩百天、環境再提升、管理見長效”環境綜合整治專項行動。在市容市貌、渣土運輸、園林綠化、違停整治等方面，繼續重拳出擊。

　　楊衛澤一如既往的嚴苛。兩個月后，南京市紀委發出“再干兩百天”專項整治行動的首個問責通報，36起環境問題、57名相關責任人被問責。

　　2014年12月13日，首個國家公祭日在南京順利舉行。央視直播鏡頭前，大屠殺后77年的南京是一座美麗整潔的現代城市。

　　公開報道顯示，12月13日至14日，參加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儀式后，習近平總書記在江蘇省委書記羅志軍、省長李學勇陪同下，到南京和鎮江調研。據多位官員稱，作為南京市委書記的楊衛澤，并未參與陪同，也未匯報和獲得接見。

　　新華社報道顯示，考察期間，習近平聽取了江蘇省委和省政府的工作匯報，他強調，從嚴治黨的重點，在于從嚴管理干部，要做到標準嚴格、責任分明。

　　“國家公祭日之后，楊書記低調得不能再低調了，很少發表意見，批文件也不像之前明確表態，工作都推給市長。”前述曾長期接近楊衛澤的南京市官員介紹。

　　2014年12月26日，南京市委十三屆九次全會閉幕，楊衛澤在部署新一年工作時強調，要使“青奧藍”、“公祭藍”常駐南京。

　　這是楊衛澤最后一次的施政演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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