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訪四川大涼山：7歲男孩未洗過澡沒見過衛(wèi)生紙

　　古次作古一家的午餐是一笸籮土豆。本組圖片均為陳地攝

　　7歲的阿牛牧初

　　四川大涼山，這幾天因一篇被稱為“世界上最悲傷的作文”——《淚》，再次引人矚目。

　　一直以來，貧苦是涼山彝族自治州給外界留下的最深印象之一，貧窮、吸毒、艾滋等殘酷字眼揮之不去?！按鬀錾健睂τ诙鄶?shù)人來說也許就是陌生又熟悉的“另一個存在”。

　　真實的現(xiàn)狀往往是復雜的，需要長期的、整體的觀察。

　　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只有5年，扶貧進入“啃硬骨頭”攻堅階段。新華社記者數(shù)次深入大涼山，直面讓人動容的貧困，調(diào)研成因和脫貧對策。

　　這些天，一篇名為《淚》的小學生作文火了。文中沉重的敘述又將人們的目光再次帶到了貧困的大涼山。

　　雖然作文并非全由小學生自己獨立完成，但小作者木苦依五木經(jīng)歷的苦難卻是事實。

　　這名來自涼山彝族自治州越西縣普雄鎮(zhèn)且托村的12歲女孩在2011年、2013年先后經(jīng)歷了父母的相繼離世，挑起了生活的重擔。

　　在父母雙亡后，當?shù)孛裾块T于2014年10月向五兄妹提供每人每月678元的孤兒生活補助專項資金，加上爺爺奶奶的養(yǎng)老金補助，全家每月享受各項政策補助3540元。但畢竟孩子們是沒有父母的孤兒，一家人老的老、小的小。

　　位于四川南部的大小涼山地區(qū)，是中國最貧窮的地方之一。在這里，像木苦依五木這樣窮苦的家庭，不在少數(shù)。

　　長期以來，惡劣的自然條件、落后的觀念、疾病，上世紀90年代又沾上了毒品這個惡魔……一系列問題交織在一起，讓這片土地飽受苦難。

　　馬依村人畜混居,進屋左邊睡牛馬,右邊就住著一家人。

　　貧困的樣本

　　前往大涼山的行程，一定是記者經(jīng)歷過最艱難的一段，眼看短短一百公里的距離，卻能足足開7個小時。究竟有多少回因為“跳躍”的路面，致使頭部不斷地碰撞著越野車的頂部，都有些記不清了。此次扶貧調(diào)研，我們一心要到最貧窮的地方，看最貧困的人們。

　　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，中國貧困的樣本，這個樣本里，美姑、布拖、昭覺三縣最具代表性。惡劣的氣候、落后的交通，習性、艾滋、毒品，所有的貧困因子幾乎都濃縮在其中。

　　從成都出發(fā)，我們終于在第二天傍晚來到了美姑縣城，當提出想到最貧困的村里看看時，當?shù)厝烁嬖V我們，最貧困的地方還沒有通路，騎馬至少要走3天，計劃不得不在一開始就進行調(diào)整。協(xié)商過后，我們決定前往拉木阿覺鄉(xiāng)馬依村，這里是州移民扶貧局的定點幫扶村，整體情況在涼山州處于中下水平，應(yīng)該說在大涼山的貧困村落里具有較強的典型意義。

　　從縣城前往馬依村的11公里山路，道路崎嶇。為了過一個彎，通常要前后進退好幾下，才能繼續(xù)向上攀爬。拉木阿覺鄉(xiāng)副鄉(xiāng)長侯拉坡告訴記者，這條路一到冬季和雨季，連最好的越野車也上不去。步行到村里，需要四個半小時。

　　來到馬依村，走進村民古次作古的家，第一反應(yīng)是震驚，社會發(fā)展進步到今天，真的還會有人居住在這樣的地方么?在這里，依然保持著人畜混居的生活狀態(tài)，漆黑的屋子里左邊睡牛馬，右邊便住著一家7口。原因很簡單:沒有錢修不起牛圈，又怕牲畜在夜晚凍死。

　　此時，古次一家正準備吃午飯，一家人緩緩地圍向籮筐中一小笸籮大大小小的土豆，這是他們一年四季最主要的食物。

　　門外一個奔跑的小男孩引起了記者的注意，大大的眼睛，很是可愛。他叫阿牛木初，今年7歲了，渾身除了那雙眼睛還能看到色彩，其余的只剩一團黑。小阿牛說，他出生到現(xiàn)在還沒有洗過澡，家里也沒有廁所，連衛(wèi)生紙都沒有見過。

　　在這個周三的上午，馬依村數(shù)十個孩子在曠地上奔跑、玩耍……村主任有些無奈地說，縣里學校寄宿制名額有限，沒有申請到名額的孩子就只能走讀?？纱謇镫x縣城步行太遠了，許多孩子就干脆不去上學了。看著孩子們天真的笑容，他們似乎并沒意識到?jīng)]有學上是多么遺憾。貧窮，也許就是這樣缺乏教育代際傳承著。

　　難以越過的傷痛

　　毒品，是貧困的大涼山難以越過的傷痛。在重災(zāi)區(qū)昭覺縣，吸毒人員曾一度達到了全縣人口的十分之一。城北鄉(xiāng)古都村一位村民低聲告訴記者，在毒品最為泛濫的時候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吸毒、販毒。

　　今年1月，記者曾在昭覺縣竹核鄉(xiāng)木渣洛村見到一位74歲的老媽媽，十多年里，她目睹了自己的5個兒女因吸毒相繼死亡。其中兩個兒子因吸毒感染艾滋病，在兩天中相繼死去。唯一活著的孩子，至今仍在強制戒毒所。

　　毒品毀掉了這個原本在鄉(xiāng)親們眼中生活殷實的一家——6畝土地被全部變賣，換了毒品。2013年，剛剛從強制戒毒所出來不久的兒子將家里唯一的一只豬仔賣了300元，換了海洛因，兩天便吸完了。

　　老媽媽絕望中上吊自殺，被村干部救下，撿回了一條命。鄉(xiāng)親們說，被救下時，她反復叨念著一句話——孩子都死了，為什么我死不了?

　　時值隆冬，她的土坯房四面漏風，雖然已是午飯時間，黑暗的小屋的灶臺上，只有幾個冰冷的土豆。

　　當記者將身上所有的錢拿出來悄悄放在她的灶臺上離開時，老媽媽邁著急匆匆的步子追了出來。她晦暗的眼眶里噙滿了眼淚，執(zhí)意要把錢還給記者。我們僵持了很久，最終她顫抖著接受了。她把記者送到了村口，不停地揮手。在她蒼老、瘦削的身體里，那顆被生活的苦難充盈的心中還帶著自尊與和善，一想到這點，讓人直到今日依然動容。

　　自主移民的期盼

　　盡管大涼山是中國最貧困的角落之一，然而在這個貧困角落里也有“綠洲”——以州府西昌為中心的安寧河谷地帶，是四川省第二大平原。這里氣候宜人，資源豐富，經(jīng)濟發(fā)達。數(shù)十年間，來自州內(nèi)高山苦寒地區(qū)的數(shù)萬彝民，背起行囊，遠離家鄉(xiāng)，來到河谷四周開荒建房，安身立命。這群自主移民們，用自己的手和腳，走出了大山，也走出了貧困。

　　在西昌市川興鎮(zhèn)焦家村，66歲的吉木五支莫是最早搬來當?shù)氐淖灾饕泼裰弧＜靖嬖V記者，她老家在國家級貧困縣昭覺縣普詩鄉(xiāng)杉木樹村，那里氣候寒冷，糧食產(chǎn)量低，連飽飯都吃不上。吉木說，她后來聽說焦家村這個地方環(huán)境不錯，在27年前便和丈夫一道，帶著4個年幼的孩子遷來。

　　“當時這座山上啥都沒有，我和愛人就一起開荒，親手搭建起了現(xiàn)在住的這所房子?！奔菊f，現(xiàn)在4個孩子都在西昌城附近打工，家里耕種了2畝土地，還養(yǎng)殖了15頭黃牛，剩余的玉米就拿到山下?lián)Q大米吃。

　　可就在這時，不知怎么的，老吉木說著說著突然哭了起來，“嗚嗚”的聲音越來越大。原來，盡管遷來已近30年，生活條件得到了巨大改善，吉木一家卻和大多數(shù)自主移民一樣:沒有當?shù)貞艨?。孫子們好不容易在山下入了學，可每學期每人要多交400元“跨地費”。更重要的是，沒有身份的他們，盡管已住在村里最高最偏僻的角落，卻始終生存在和當?shù)卮迕窦坝嘘P(guān)部門的“斗爭”中。吉木說，從來沒有聽過“醫(yī)?！?，生了病都是下山在小診所拿點藥吃。“有一天我要是走不動了，又該去哪里看病呢?”再望向老人的臉，淚水早已劃遍了那張布滿皺紋的滄桑臉頰。

　　此時，從山下拉來的電突然斷了，吉木趕緊跑去查看。記者透過樹叢望見了山下不遠處的邛海，這是西昌市新打造的5A級景區(qū)，美麗壯觀極了。

　　其實幸福離他們?nèi)绱酥煞路鹩秩绱酥h。但吉木五支莫們，卻從未停下追逐幸福生活的腳步，依然頑強地生存著、奮力拼搏著。

　　貧窮深處的孩子們。

　　教育，是治窮的根本出路

　　人們說，在涼山州，老涼山地區(qū)的貧窮如同“非洲”，而以州府西昌為中心的安寧河谷富庶如同“歐洲”。除了顯而易見的自然條件的差異，究竟還有什么造成了嚴重的兩極分化?

　　行走在涼山州最為貧困的老涼山地區(qū)，常常聽到當?shù)馗刹恐v起這樣的故事:政府給每家發(fā)山羊，希望發(fā)展高山畜牧養(yǎng)殖，結(jié)果村民們每月吃掉一只，沒有多久就吃光了……

　　有人將貧窮歸因于懶惰、愚昧，但在記者多日的采訪中，卻深深地感受到，這一切只是表面現(xiàn)象。

　　記者在普格縣采訪時，一位年輕的彝族緝毒民警吉克日聰感嘆道:“過去普格因毒致貧的情況普遍，很多人沾染毒品的原因是由于愚昧。一個人的人生軌跡與他所受的教育息息相關(guān)。只有接受了教育，才能明辨是非，也才能從根上改變貧窮?！?/p>

　　如今，教育成為涼山州委、州政府發(fā)展的重中之重。

　　2014年該州實施農(nóng)村義務(wù)教育薄弱學校改造、邊遠艱苦地區(qū)農(nóng)村學校教師周轉(zhuǎn)宿舍、新改擴建幼兒園等各類項目建設(shè)514個，建設(shè)面積超過40萬平米。全州中小學D級危房校舍全部拆除，72萬名學生享受“營養(yǎng)餐”、24.2萬名學生享受寄宿制生活補助、10.44萬名學生享受高海拔地區(qū)取暖補助、10.46萬名學前教育兒童享受保教費減免、2.42萬名學生享受普通高中家庭經(jīng)濟困難助學金，全州義務(wù)教育在校學生達到72.16萬人……

　　人是脆弱、渺小的，容易被環(huán)境裹挾，人的精神風貌不易在一朝一夕間改觀，無論一個地區(qū)還是一個民族，都需要以開放的胸懷順應(yīng)時代潮流，才能獲得進步與發(fā)展。

　　在地處安寧河谷的德昌縣，距離縣城12公里的小高鎮(zhèn)的杉木村是當?shù)貫閿?shù)不多的彝族聚居村落。

　　盛夏時節(jié)，杉木村彝族老支書胡子坡家退耕還林種下的12畝核桃已經(jīng)掛果，一家人樂呵呵商量著家庭農(nóng)場的發(fā)展。作為杉木村德高望重的家族族長，胡子坡帶領(lǐng)鄉(xiāng)親們制定了一系列的村規(guī)民約，對沾染毒品的村民毫不留情，絕不容忍，一經(jīng)村民舉報，一律交給公安機關(guān)處理。因此，在杉木絕少聽到吸販毒的事情發(fā)生。

　　近年來，德昌當?shù)赝ㄟ^大力發(fā)展林果、蠶桑、烤煙產(chǎn)業(yè)，使當?shù)剞r(nóng)民走上了致富的道路。2014年，德昌縣農(nóng)民人均純收入達到了11253元，超過四川省的平均水平。

　　記者在小高鎮(zhèn)蹲點調(diào)研時，感受最深的是當?shù)馗刹吭鷮嵉淖黠L。每天天剛蒙蒙亮，除書記、鎮(zhèn)長外，所有包村干部全部下村，在偏遠的村落，只能騎摩托車甚至步行。深一腳淺一腳，收獲的是老百姓的信任和日益發(fā)展的經(jīng)濟。

　　近日，記者正好趕上縣上收蠶繭的日子。清晨7點，干部們就趕到收購點協(xié)助蠶農(nóng)售賣。為了幾毛錢的差價，老百姓求助鎮(zhèn)干部。作為“父母官”，自然義不容辭地上前相助?！澳茏尷习傩斩鄴臧偈畞韷K錢，工作就不算白做。”小高鎮(zhèn)副鎮(zhèn)長楊昌榮說。

　　“德昌的發(fā)展與當?shù)鼗鶎痈刹康淖黠L緊密相關(guān)，”德昌縣委組織部部長張應(yīng)聰說，“只有基層干部告別等、靠、要的思想，他們的干勁才能帶動大批勤勞致富的老百姓?！?/p>

　　一百元錢和一支發(fā)夾

　　連續(xù)一個多星期的采訪，記者留下了無數(shù)照片。真的沒想到，因為在微信朋友圈所發(fā)的幾張圖片，平日里幾個聯(lián)系并不多的朋友直接轉(zhuǎn)來數(shù)千元錢到賬戶，讓記者再遇到貧困的孩子時，替他們略表一些心意。

　　昭覺縣新城鎮(zhèn)拖都村離縣城并不算遠，但從不通路的地方下車，爬上山需要一個小時，這里身處高山、土地貧瘠，異常貧窮。剛到山下，記者一行就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十來歲的女孩正和母親在山腳下打水。她叫吉布牛牛，11歲了，父親去世后和母親相依為命，每天母女倆要下山三趟背5公斤的水，用來飲用和喂養(yǎng)牲畜。

　　記者想起朋友所交與的“任務(wù)”，急忙從錢包里掏出了一百元錢，遞到吉布手上。拿著錢的一瞬間，姑娘表情有些錯愕，她扭頭望向母親，母親抬起手擺了擺，似乎讓她趕緊謝謝這個大哥哥，女孩有些害羞，沒有說話，不過笑得格外的甜。

　　在一個多小時的上山途中，我們始終覺得有人跟在后面，一回頭，是吉布!她還在沖我們抿著嘴傻傻地笑著。再一回頭，她又扭過身，似乎怕我們發(fā)現(xiàn)。在接下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采訪過程中，吉布始終跟著，她沒有說過話，就這么靜靜地跟著，幸福地笑著。

　　直到快要下山了，吉布還在，怕她再跟著我們下山走來回路，記者把她叫了過來，拍了一張合影。此時，吉布突然從頭上摘下一個東西，放進記者手心——是一支紅色的、卻掉了不少漆的舊發(fā)夾。這一定是一個十來歲年紀愛美的姑娘，最心愛的東西。記者急忙強忍著淚水轉(zhuǎn)過身，卻早已淚流滿面。

　　真的不太確定，在這個極其貧困的村子里的孩子是否見到過一百塊錢，但記者知道，她一定明白別人是在對她好，她用她自己的方式，在表達著“感恩”。

　　下到山腳了，記者又回頭望向了我們分別的位置，遠遠地瞧見了一團黑影。

　　一定是她!

　　調(diào)研結(jié)束，隨著扶貧小分隊所采寫的稿件在全國的播發(fā)，越來越多的人關(guān)注到了貧困。短短幾天，記者便接到了來自全國各地十余個電話，都想幫助貧困的孩子們，這種感覺真的很幸福。

　　一年以后，馬依村是什么樣子?大涼山是什么樣子?我們不知道。但我們一定會再回馬依村看一看；再去看一看那個曾經(jīng)送過記者發(fā)夾的姑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