鄭德幸發給父親的最后一條短信。
與鄭德幸的死亡證明放在一起的是他上學期間獲得的多項榮譽證書。
鄭德幸手機中的記賬本。
46歲的鄭先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。3月9日,他的長子鄭德幸從青島一家賓館的8樓跳下,結束了21歲的生命。
簡單處理完兒子的后事,鄭先橋來不及悲傷,又匆忙從河南省鄧州市農村老家趕到兒子就讀的河南牧業經濟學院,處理鄭德幸生前留下的難題——因賭球以28名同學之名欠下58.95萬元貸款。
從2015年2月接觸賭球開始,鄭德幸越陷越深,直到無法自拔。越輸越多時,鄭德幸一心想“撈本兒”,他開始借高利貸,同時以28名同學之名進行網絡貸款。最終,巨額貸款把鄭德幸逼上了絕路。
賭球
今年1月22日晚7時開始,到24日中午停止更新,鄭德幸在網上用一篇《講講我的故事:大二學生負債30多萬》的長帖,講述了自己的賭球、借貸生活,并稱“希望吧務不要刪,也希望大家引以為戒”。
2009年,鄭德幸開始看河南建業隊的比賽,并喜歡上了足球,他最喜歡踢的位置是后衛。高中時他進入校隊,不過,因為是縣城的學校,一場正規的比賽也沒踢過。為了攢錢買一件建業隊的球衣,他到餐廳打工,啃了兩個月的饅頭。
2015年1月,亞洲杯比賽,喜歡足球的鄭德幸開始買足球彩票,至于原因,他的形容是“鬼使神差”。剛開始玩得小,兩元起步。
到2015年2月底,網上國彩禁售,他就到處找可以買國彩的地方,自己看盤,看賠率,每天的心思全都用在了賭球上。
2015年3月開學的時候,他玩起了10元錢的“二串一”。連贏幾天后,鄭德幸覺得賺錢太容易了,慢慢就加大投注,100元、200元……
因為家境不好,“對金錢真的有很大渴望”,鄭德幸越陷越深。
足球是圓的,足球場上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。慢慢地,鄭德幸開始賠錢。看貼吧中有人介紹“穩賺不賠”的方案,他覺得找到了“大神”,便跟著買。終于,“大神”連輸5天后,鄭德幸輸光了生活費。
鄭德幸開始害怕了,但又不甘心,就找朋友借了800元。他孤注一擲,把錢全部押在了美洲的兩場比賽上。跟以往相比,這次注下得最大。
比賽是上午10點多,鄭德幸全神貫注地看著比賽,一共90分鐘的比賽,可到70分鐘時他買的兩只球隊都還在落后,“很緊張,特別緊張”。但奇跡出現了,最后20多分鐘,兩只球隊竟然全都逆轉,“我紅了”。那一次,他中了7000元。
“如果這是個終點多好,可惜我沒有。”鄭德幸寫道。他在贏錢后,買了蘋果手機,還請同學吃了頓飯。
這兩個月的彩票,總體上是贏了,他也沒有外債。
一次,鄭德幸看到帖吧里一些代理說“外圍”賺錢,讓他過去開戶,他充了50元進去,發現滾球比國彩靈活后,他把自己的2000多元錢全部投入滾球。一周下來,他輸得只剩下800元。
過了幾天,鄭德幸開始接觸一個叫“重慶時時彩”的彩票,兩個小時,200元變成了2000元,此后三四天他一直賺錢。他把贏的錢拿去消費,“購物,大吃大喝,什么都用好的”。
后來他輸光了。鄭德幸慌了,因為沒錢就沒法玩了,他想到了貸款。
鄭德幸寫道:“心想這錢都能贏回來的,貸款也無可厚非。”他在網貸平臺貸了1萬多元,“說實話,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搞這么多錢,雖然是貸款,心里居然一點恐慌都沒有,錢那時候看來就是數字,一個越來越大的數字。”
不到半個月,1萬多元又輸光了。“十賭九輸,自古不變。”鄭德幸在帖子中懺悔說,“贏的日子從來沒想過停下來,輸的時候總想著翻本。現在想想真可怕,如果有幾千萬,我都敢投到這上面。”
賭球之后,曾經外向的鄭德幸變了很多,一年也沒踢過幾次球。
欠貸
越輸越多,鄭德幸“瘋狂地找錢想把輸的一把撈回來”。
“有人好奇我一個大學生從哪弄來的30萬元,我找20多個同學朋友幫我貸款,所有能做的貸款都做過。”鄭德幸寫道。
在班里,鄭德幸是班長,人緣也很好。多位同學稱,鄭德幸借用同學個人信息,通過各種網貸平臺進行貸款。
室友李東說,他們寢室關系特別好,互相之間也很信任。李東的支付寶賬號是鄭德幸注冊的,他用李東的名義借了8000多元。李東知道,鄭德幸用這些錢買了個蘋果手機,但他從來沒見過這個手機。
“被欠款”的不止同班同學,還有鄭德幸的朋友。
程麗曾是鄭德幸的同班同學,后來轉專業去了別的院系。但因為關系好,每次班級聚會,鄭德幸都會叫上程麗。
2015年11月,鄭德幸給程麗打電話,說想讓她幫著“刷單”交學費。“電話打了十幾個。”程麗同意了。
鄭德幸拿著程麗的學生證、身份證,通過“趣分期”網貸平臺先后借出1.3萬元。當天,他又通過“愛學貸”網貸平臺,刷了6888元買了個蘋果手機。“他拿著我的手機操作,因為信任他,就沒多問。”程麗說。
就這樣,鄭德幸借用、冒用28名同學(其中本班26名)的身份證、學生證、家庭住址等信息,分別在諾諾磅客、人人分期、趣分期、愛學貸、優分期、閃銀等14家網絡分期、小額貸款平臺,分期購買高檔手機用于變現、申請小額貸款,總金額高達58.95萬元。
“被欠款”的學生中,最高的是8萬元、涉及分期平臺12個,最低的為6000元、涉及分期平臺1個。
到了去年10月,不少同學第一次收到催款短信,“還以為是詐騙”。他們找到鄭德幸,鄭德幸就給同學寫一張借貸欠款證明,摁上手印。
到2015年12月中旬,越來越多的同學都收到了催款短信。
這段時間,鄭德幸基本白天出去,晚上回來,有時候一天都不吃東西,說沒有錢。同學看著可憐,還偶爾給他買點饅頭。
還不上款,這些借貸平臺頻繁給同學們發短信、打電話,甚至稱會派出“外訪組”到學校來找麻煩,再不還款,就會報警,告到家長處,匯報給學校。
為此,多位學生曾到派出所報案,“但警察認為,手機截圖不能作為證據,沒有立案”。
程麗沒敢把這些告訴家人。寒假時,她沒有回家過年,而是到江蘇昆山一家電子廠打工,用掙來的3000元還了“趣分期”的兩筆貸款,但剩下的1萬多元,她無力再還。
越來越多的學生和家長收到催款短信,不少家長跑到學校,找鄭德幸討說法。于是,同學們之間開始傳“鄭德幸出事兒了”。
逼上絕路
學院老師找鄭德幸了解情況才得知,他不僅以28位同學之名從網貸平臺貸款,還借了高利貸。
“月息5毛,我問他知道不知道這是什么概念,他說知道,兩個月翻一番。”鄭德幸的一位老師說,怕他心理壓力太大,讓他向家里尋求幫助。
事實上,鄭德幸的家里早已無能為力。
鄭德幸的老家在河南省鄧州市裴營鄉花園村,家里有4畝多地,種了玉米和小麥,小麥一年兩季,收入一年是5000元左右。鄭德幸的父親鄭先橋說,自己平時做建筑小工,每天100多元,但是活兒不多,有一陣沒一陣。
因為家庭貧困,從高中開始,鄭德幸每年暑假、寒假都外出打工,幾乎不回家。
在鄭先橋眼里,兒子“老實聽話”。鄭德幸的第一部手機是他打工賺來的,他是寢室里第一個買電腦的人。
同學們也都說,鄭德幸陽光自信,大一軍訓時,需要推選班級臨時負責人,他第一個站出來競選。當上班長后,聽說誰有困難了,他也會幫助。
鄭德幸在貼子中稱,“在沒有接觸這些貸款、賭博的時候,我的大學生生活是充實的。當班長,朋友多,每天很開心。”
但賭球后,鄭德幸的人生軌跡發生了轉折。
去年七八月時,聽說兒子迷戀賭球貸了款,鄭先橋很生氣。為了不影響孩子的學業,也怕在村里丟人,鄭先橋把賭球的事瞞了下來。他幫兒子還了兩筆錢:第一次7萬多,這是他一輩子的積蓄;第二次3萬多,是從親戚朋友處借的。
可是到了9月,鄭德幸說又欠了5萬多。此時,家里已無力承擔,鄭先橋就帶他找到了在鄧州做生意的舅舅。舅舅讓他繼續上學,又幫他還了一部分錢。舅舅責令鄭德幸寫下清單,列出同學的姓名、貸款金額、電話號碼。
欠款名單寫滿了一張A4紙,舅舅還給其中幾位同學打過電話,要同學們不能再借錢給鄭德幸,還要求鄭德幸刪除賭球和借貸軟件。本打算一次還清,但這些網貸平臺要求分期付款,舅舅就每月給鄭德3000多元。
但3個月后,鄭先橋讓舅舅不要再給鄭德幸匯錢。鄭先橋說,他發現兒子越陷越深,“再給他錢,不是害他嗎?”那時,他發現兒子已欠了30多萬元,他對兒子失望透頂。
鄭德幸的一名室友說,很少見他給家人打電話,有時打了電話,就一臉沮喪。
鄭德幸在帖子中說:“我媽再也不想看見我,我舅對我說愿滾哪就滾哪去,我爸說自生自滅吧。”
一切都結束了
鄭德幸也曾作過努力,試圖挽回敗局。
“有手有腳的,我不會去討飯,也不會去做犯法的事情,可能我需要五年甚至更久才能還清這些錢吧。”鄭德幸在貼吧里寫道。他也曾向家人承諾,通過打工還清債務。
鄭德幸在鄭州市農業南路上打工,白天送外賣,晚上分揀快遞,累了就在大廳里躺著瞇一會兒。他打工20天,掙了2000多元。
“我大學生,過年不回家,不需要休息,管吃管住就行,工資適當,啥活都可以干。”鄭德幸在帖子中寫道,“昨晚工作了十二個小時,然后早上就要趕去龍湖干活,工資不高,賺錢不易,賭徒都不值得同情,這條路只有靠自己”。
但很快,鄭德幸發現,靠著打工的杯水車薪,根本無法填補日益上漲的網貸虧空。
“糾結,迷茫,不甘心,難道我真的要賣器官嗎?”今年2月12日,鄭德幸在帖子中寫道,“想想也是可笑,謹小慎微地活了20年,老老實實聽爸媽的話,然后在20歲這一年肆意地放縱,沾上賭博,在朋友同學眼中優秀的我,也成了人人厭惡的魔鬼。”
到了3月5日前后,鄭德幸開始頻繁地在各種貼吧中發帖,要出售自己的器官,“自己也不應該再拖累家里,這可能是最好的選擇了。”
鄭德幸的同學說,他曾4次企圖自殺。2016年1月,他兩次試圖跳入學校附近的龍子湖內。2月,他撞上一輛汽車住進醫院。過完年,他在河南新鄉服下了大量安眠藥,昏迷了一天。
4次自殺不成,鄭德幸被鄭先橋帶回鄧州老家。幾天后,鄭德幸告訴父親,要回學校給同學們一個交代,便離開了家。這一次,是父子二人的最后一面。
車票顯示,鄭德幸從鄭州到濟南再到煙臺,終點是青島。至于為什么是這樣的路線,無人知曉。鄭德幸最后留下的遺物是,一張身份證,一部白色手機,4張車票和38.5元現金。
無論是家長還是同學,幾乎沒人知道鄭德幸是如何在山東度過最后幾天的。
“爸、媽,兒子對不起你們,我真的撐不下去了,我發現好多努力沒有結果,我心痛。爸、媽,我跳了,別給我收尸,太丟人。爸、媽,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們。”3月9日晚上7點33分,鄭先橋收到兒子鄭德幸發來的最后一條短信。
鄭先橋慌了,他趕緊給兒子打電話,電話那頭,鄭德幸哭著反復念叨,“不行了,不行了”。他說剛喝了半斤酒,摔下去不會覺得疼。幾分鐘后,電話被掛斷,鄭德幸從青島一家賓館的8樓跳下。
此時,鄭德幸所在的班級早已炸了鍋,他發在微信群里的一條語音說:“兄弟們,我就要跳了,在這最后的時候,真的很對不起大家,聽說跳樓摔下去會很疼,但是我真的太累了。”
他語音里充滿了愧疚:“過些日子大家聯合起來,告我詐騙,這樣你們的錢就不用還了,真的,告我詐騙的話可以勝訴。”
不少同學打他電話,卻怎么也打不通。
直到20多分鐘后,電話中傳來青島警方的聲音,“啥都別問了,趕緊來人吧”。
鄭先橋奔向火車站,乘坐最早的一趟火車趕到青島時,見到的已是兒子冰冷的尸體。
鄭德幸走了,但他以28位同學之名欠下的58.95萬元貸款,卻給家屬、學校、同學、借貸公司留下了難題。
“兒子作孽,他付出了代價,我所有的希望都沒了,我們是最大的受害者。”鄭先橋悲痛地說,鄭德幸母親至今不知道兒子死了,手術后的她還在家里休養,下樓都喘著粗氣。
3月17日,學校給受害學生開了一個會議,認為學生可能需要承擔部分本金。但同學們一致認為自己是受害者,不應該承擔還貸之責。
河南牧業經濟學院發給記者的材料稱,已在全校進行排查,提示學生“不得與社會上任何借貸公司發生借貸關系”。
(文中李東、程麗為化名)
本報鄭州3月20日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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