河北多家農村合作社“跑路”村民稱利息是銀行5倍

　　今年4月，據《新聞晨報》等媒體報道，河北邯鄲廣平縣偉光蔬菜種植專業合作社法人跑路，卷走資金1.4億多元。隨后，山東臨清市東旭蔬菜種植專業合作社發生跑路事件，涉資2000多萬元。

　　這只是冰山一角。近日，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在河北館陶、高邑、臨漳等地調查了解到，這些縣今年以來均有合作社老板跑路的現象。臨漳俊紅食用菌合作社出現跑路情況，3000萬元資金無法兌付；高邑宏運種植合作社出現跑路，卷走資金1400多萬元。

　　同樣是邯鄲，繼廣平合作社發生跑路事件后，館陶正信合作社老板失聯，1.24億元資金無法兌付，并引發當地其他合作社的關門潮，出現了大部分合作社資金均無法提取的現象。當地居民稱：“正信是航母，航母沉了，小船也難幸免。”

　　這些出現跑路的合作社共同特點是都存在吸儲行為，跑路現象的背后，折射的是合作社制度和監管的缺失。

　　合作社老板頻“失聯”/

　　5月，華北平原麥收的季節，農民割完麥準備種植玉米，種子和化肥都需要錢，農村出現取錢高峰，但很多農民發現，他們存在合作社的錢無法支取，法人代表也不知所蹤。

　　位于館陶縣的大劉莊，距離縣城不到10里路，這里有幾百戶正信合作社的成員。村民劉延崗稱，本來想把收割機更新下，但自己存在合作社的錢無法提取。接著，“社長失聯”、“合作社跑路”的消息在館陶周邊傳開。

　　劉延崗拿出的正信合作社股金證上顯示：股金1萬元，股號622號，入股時間為2013年10月2日；預訂紅利是18%，期限為一年。

　　“雖然還沒有到期，但合作社章程約定，用錢時可隨時提取，只不過利息要低點。”劉延崗說，向合作社存錢，沒有合同，只有股金證，具體工作由村里的代辦員完成。

　　正信合作社的全稱是 “河北館陶正信農副產品購銷服務專業合作社”，法人代表崔煥亭。正信合作社的總部位于縣城新華商街63號，但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在現場看到，兩個寫有正信合作社字樣的門店大門緊閉，旁邊屬于崔煥亭的信誠投資公司大門同樣緊閉。

　　正信合作社到當地農村辦理業務有3年，從去年開始，越來越多的村民將錢存到合作社。據不完全統計，這次跑路事件致使500多萬元資金無法兌付。

　　在河北臨漳縣，當地的龍頭合作社俊紅食用菌專業合作社也發生了法人跑路。臨漳一名官員透露，理事長郭俊杰卷走資金3000萬元。公開資料顯示，這個合作社經中國農村合作建設管理中心批準成立。

　　為何把錢給合作社？伴導村民王登先的說法頗具代表性：“可以免費辦有線電視，還可以免費獲得麥種或玉米種，存一萬免費送一畝地的種子。”更最重要的是還是合作社的利率。王登先說：“如果我的(一萬塊)錢存銀行一年只有300多塊錢，但放在合作社，一年有1600塊錢，相當于種一畝麥子。”按這個說法計算，合作社給出的利息幾乎是銀行的5倍。

　　代辦員的真實身份/

　　在邯鄲地區，有很多代辦員，他們是聯系農民與合作社的紐帶，村民的存取業務均由代辦員完成。

　　很多代辦員自己也是合作社的客戶。伴導村代辦員王先印介紹，他自己存了5萬元，如果辦一筆1萬元的存款，能獲得360元的提成。據他介紹，正信合作社共有代辦員180多名，活躍在農村的每個角落。在河北大名縣、邱縣、肥鄉縣甚至是山東部分縣都有正信代辦員活動的代辦點，有的村吸儲規模高達上千萬元。

　　按一般理解，正是因為高息誘惑加上代辦員游說，農民將錢存入到合作社中。但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調查了解到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。

　　今年4月，高邑縣宏運種植專業合作社老板跑路，涉及資金1400多萬元。其中，寺家莊村涉資195萬元、馬村290萬元，村民提到此事時稱“受災嚴重”。

　　記者從宏運種植合作社的收據單看到，2013年存入的年收益率只有4.5%。寺家莊村民馬書科說，代辦員說存款沒有風險，合作社在工商局有注冊，工作人員有備案，有縣政府支持，而且會有銀監局的監管。

　　讓馬書科及其他村民們放心存錢還有一個重要原因，這些代辦員曾是“信用社的人”。

　　在河北很多農村，過去一直存在著代辦員制度，每個村一個代辦員。但是，隨著河北信用社改革，金融業務逐漸從農村撤出。高邑縣銀監局負責人士在接受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采訪說：“那些代辦員都不是信貸員，原來他們與銀行還有些關系，但后來改革一下子裁掉了，代辦員與銀行沒有關系。”

　　柏鄉縣農民企業家劉玉栓說，代辦員制度是方便不識字的村民，如果農民需存款直接把錢給代辦員，取錢時只要和代辦員說聲就行。“按2006年河北省聯社文件要求，高邑縣撤銷了代辦站，但這個群體一直存在。”

　　記者了解到，像馬村的任景申、寺家莊的馬玉昌過去都是信用社的代辦員。另外館陶縣多位代辦員都有銀行信貸經歷。在村民眼里，代辦員一直都是農民與金融聯系的紐帶。“附近沒有信用社，存取款到縣城還要排隊，耽誤農活。”

　　在信用社退出農村市場后，農民有錢了之后就會有理財需求，這給合作社帶來市場，只要略高于銀行利率，農民都會愿意將錢存到合作社。

　　對于代辦員代農民存錢業務，上述銀監局人士稱，農村的代辦員更像是營銷員，誰都可以干，比如你給銀行介紹存款，銀行給你些介紹費，那是營銷費，這個是允許的。

　　遍地開花的合作社/

　　我國的合作社發展較早，但真正快速發展是在2006年新合作社法頒布后，對合作社實施注冊登記制，辦理登記不收取費用。記者在多地了解到，這個操作變得異常簡單，農民只需要帶上身份證到當地工商局辦理就行。

　　館陶縣工商局給《每日經濟新聞》的數據是：館陶縣正式登記注冊的合作社有160多家。在整個邯鄲市，各類注冊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有上千家之多。

　　合作社作為村民的互助性經濟組織，服務對象為農民，由于農民需要集資買化肥農藥，資金互助的功能開始出現。

　　長期關注資金互助合作社的專家姜伯林認為，合作社發展到資金互助是必然，“合作社不是簡單地幫農民買買種子、化肥，資金合作社是要將農民的生產、流通、供銷、消費聯合起來，扶植農產品進城，反哺農業，統籌農村的發展。”

　　但在現實中，資金互助合作社的發展偏離預期軌道。

　　在館陶縣，多位代辦員手持文件，以證明合作社開展存款業務的合法性。記者看到，這份文件由是銀監會和農業部于2009年聯合下發的《關于做好農民專業合作社金融服務工作的意見》，邯鄲市對此也出臺了相關文件。

　　聯合文件提到，鼓勵有條件的農民專業合作社發展信用合作。“優先選擇農民專業合作社基礎上組建農村資金互助社的試點工作，接受銀行業監督機構的監管，真正辦成社員自愿入股、民主管理、服務社員為宗旨謀求社員利益的合作性金融組織。”

　　在上述文件的規范下，帶有金融性質的合作社開始在河北地區迅速發展，像正信、偉光這類合作社在邯鄲遍地開花，名稱花樣百出，方式卻大同小異：成立合作社，以高額返利為餌，大量吸收農民資金“入股”。

　　在邯鄲地區，不僅是農民，包括城市居民也加入到存款行列。在館陶，正信合作社的客戶就有從事司機、公務員、教師等職業。

　　在館陶開出租的王師傅告訴記者，他自己就存了十萬塊錢到正信。“正信是政府重點支持的合作社，正信合作社幾乎無人不知。”

　　與普通合作社登記注冊不同，邯鄲這些合作社注冊資金較多，在百萬元以上。

　　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查詢工商注冊資料了解到，館陶正信合作社注冊資金為300萬元，注冊時間是2011年2月14日；經營范圍為組織采購供應成員所需的生產資料，組織收購銷售成員生產的產品；引進成員所需的先進技術。高邑宏運糧食食種植專業合作社注冊資金500萬元，法人代表張文韜，經營范圍為種植、組織采購、收購、銷售農產品以及引進新技術新品種等。

　　記者注意到，這些注冊登記資料并沒有提到存儲類的業務。對此，工商局表示，合作社開展金融業務是非法的。但是，按照合作社法規，合作社成員出資、開展資金互助并不違法。

　　正是如此，合作社有了巨大的操作空間。

　　館陶工商局一位王姓局長在接受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采訪時說，“合作社吸納成員的資金，這個合作社法規定是可以的，他們存款不會和誰說的，現在合作社不用年檢，所以資金功能很隱蔽，非得出了事才會說。”

　　在河北館陶、高邑等縣，目前街上仍然有大量的合作社辦理業務，這些合作社與銀行相似，進入大廳有股金結算等窗口。館陶縣聚豐合作社工作人員稱，辦理存款業務的利息是16%。

　　盡管這些合作社都公開進行存儲業務，但高邑縣銀監局負責人稱，如果去找這些合作社，他們不會說自己是非法集資，他們會說，這是社員還返物資，購買化肥用的資金，“他們有合法的外衣”。

　　類金融式操作凸顯監管真空/

　　事實上，記者了解到，合作社現在處于監管的真空。合作社的營業執照雖然由工商局頒布，但并沒有監管的責任。上述王副局長在接受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采訪時表示，合作社只需要登記，館陶縣的登記手續和全國一樣，合作社不用年檢，具體監管是農委的事。

　　6月23日，記者到館陶縣農工委采訪，農工委負責人稱，合作社這塊的工作具體由農協來負責。記者隨后到縣農協，但農協辦公室人員稱，沒有開展合作社這方面的工作，“我們農協總共才4個人，幾百家合作社怎么能監管得過來。”

　　該辦公室人員還透露，合作社法頒布之前，農協監管過，但是頒布之后，改由工商局注冊登記，“要監管還要查詢合作社的具體地址。”

　　邯鄲市農工委的答復同樣是合作社的具體工作由農協負責。邯鄲市農協辦官員靖海峰在接受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采訪時表示，農協是個群團組織，對合作社進行綜合指導、服務，主要是為了引導合作的健康發展，“但我們沒有行政職權。”

　　由于合作社開展的是金融業務，金融部門應有監管責任。但是，高邑縣銀監局明確表示，銀監局管不了合作社，有金融許可證的銀監局才會管。“比如房地產市場有風險，銀監會下通知給各銀行，但不會下通知給合作社。合作社都不是我們審批的，怎么管？”

　　河北的合作社情況大抵類似，處于無人監管的狀態。河北保定一家合作社社長告訴記者，現在募集到的資金有300萬元，上級部門不少，但誰都沒管過。

　　合作社資金都去哪了？/

　　通常情況下，社員的資金主要是用于合作社自身發展。靖海峰說，像資金互助合作社的資金僅限于內部，限于關聯產業的發展。“合作社原則上吸股不吸儲，可以是土地入股、勞動力入股，資金也僅限于內部。”

　　姜伯林認為，18%的利息超過了市場正常的利潤，尤其是農業領域。“資金互助合作社的原則也是存款來自于社員，貸款貸給社員，而不是將資金集中起來搞項目，現在做項目風險大，如果失敗了，整個合作社就崩盤了。”

　　三農問題專家李昌平認為，現在有些合作社跨區縣經營，無法監管也無法防范風險。“我主張優先并扶持發展兼顧養老功能的村社內置金融，內置金融的合作社資金只能在村內運行，只能一村一個合作社，且村社一體，反對任何形式的農村合作互助金融。”

　　記者了解到，像邯鄲地區的合作社大多都是在縣注冊資金，形成“總社-分社-代辦點”三級架構，流動的代辦業務遍布本縣，甚至跨縣跨省經營，一級級傳輸。

　　當地一位熟知此業務的知情人士稱，邯鄲合作社這類操作是河北地區最早的，河北其他地方的合作社很多是邯鄲人辦的，或者是復制模式。宏運合作社的法人代表就是邯鄲人張文韜。

　　但大多數合作社運營狀況不好，像廣平偉光蔬菜合作社種植蔬菜不到一年，花在征地、建造大棚等的費用超過3000萬元，基本血本無歸。而俊紅合作社的食用菌業務一直缺乏資金，2013年公開報道稱，該合作社通過資金互助創富農業實現華麗轉型。

　　至于這些合作社的資金都去哪了？當地流傳著多個版本，合作社資金用于炒股、炒期貨、投資礦山、房地產等。有邯鄲知情者稱，房地產不景氣，資金鏈斷裂后，合作社資金無法取出。

　　《每日經濟新聞》記者了解到，正信合作社與當地“佳樂購物”有關，正信跑路后，這個購物廣場也關門。館陶公安局內部人士也證實，佳樂曾出現過哄搶現象。

　　有些資金可能直接流入到合作社老板的口袋里。臨漳縣一名政府官員說，俊紅合作社跑路前，郭俊杰在銀行連續三次提錢。“這些合作社把農民坑死了，有照沒有監管，這是金融領域的亂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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