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為做課題實為圈錢:高校科研經費“黑洞”有多深?(CFP/圖)
這一話題的背景,是至2013年底,中國的科研經費已經位列世界第二。但與之相對,則是中國科協的相關報告顯示,從全國來說,資金用于項目本身的比例僅40%。
《人民日報》曾將“挪用”的手段,歸為“貪、吞、套、騙、假”,虛列預算、用假發票套取資金,以勞務費、差旅費的名義騙取,在近十年來曝光的科研違規中,屢見不鮮。
隨著科技部長對科研經費管理“惡性問題”連說兩個“憤怒”,并表示“痛心”和“錯愕”時,無論政府還是公眾,都開始用更冷峻的目光注視中國的這群“墮落”的“高級知識分子”。
當肅殺的氣氛傳到高校,卻引發了教師們的反彈。
在東南某985高校,2014年6月,學校專門向教師傳達了“反腐”的精神,告知最近風聲很緊,提醒他們要嚴格遵守經費使用規定。話音剛落,老師們反而炸開了鍋,紛紛指責不是監管不力,而是管得太多;不是“師道淪喪”,而是被逼無奈。
安徽一高校的校辦主任向南方周末記者表達了他的憤慨,“現在的制度,就是先逼良為娼,再抓嫖,導致知識分子斯文掃地。”
“卡死”在紙面上
未來四年的研究行程,在一秒鐘之內被“未卜先知”。
第一次申請上國家社科基金是六年前,南方一所985高校副教授王亮記得,當時還沒來得及慶祝就發現,麻煩才剛剛開始。
與立項通知書一起來的,是一份《項目預算表》。
自上世紀90年代以后,中國確立了學術研究的“課題制”管理模式,主要采用由中央政府、地方各級政府提供課題資金,高校教師申報的研究形式,這類課題被稱為縱向課題。此外,國內外各種組織機構、企業、事業單位和個人委托的科技項目則為橫向課題。歷經二十年發展,逐漸形成了一套系統的經費管理辦法,其中之一,就是嚴格填寫項目預算表。
王亮說,為了保證不出紕漏,學校社科處專門組織新立項老師統一學習如何填寫。那個夏天,燥熱的會議室里,老師們先用鉛筆試填,再用鋼筆抄上去,汗漬濡濕了一個個的前胸后背。
一個填寫的訣竅是,要填得滿滿當當。在預算表上,經費被分割進“會議費、專家咨詢費、差旅費、國際交流費、設備費”等十一大類,老師們被告知,每一項最好都填上一點,“顯得你做得很規范,要是不預算上,就會覺得你沒有做事一樣”。
但王亮沒有經驗,不知如何下筆。按照要求,差旅費一欄必須填寫調研次數、人數、目的地和每次調研所需經費數額。這讓他犯了難,“我哪里知道未來四年,我要去哪里開會,去哪里調研,又和誰一起去?”
看他為難,派來指導的老師只好幫他寫上:“北京上海各2次2人,廣州1次2人,合計1.9萬。”
未來四年的行程,就在一秒鐘之內被“未卜先知”。他曾想只填一個總額,但被告知那樣不規范,不會被批準。
這一“合乎規范之舉”,在隨后的四年,卻成了埋伏在他身邊的定時炸彈,實際的出差地遠不止三個城市,差旅花銷大大增加,占到了總資助額的50%多,他不得不“拆東墻補西墻”,用其他類別的預算資金填補。2013年5月修訂的《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管理辦法》—“項目負責人必須嚴格按照批準的經費支出預算使用資助經費”,這是嚴重違規行為。
“我有什么辦法?”王亮只能慶幸自己沒被發現。
但被發現的明顯更多,在《國家社科基金年度報告2013》中,通報的預算違規現象,就包括多起“未經報批擅自調整經費預算”。
以前不是這樣的,王亮記得,1990年代時,課題預算不需要列舉每一項具體怎么使用。當然,“那時候的項目經費也不多,最多也就五千左右”。
“2006年以后開始變得嚴格。”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綜合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劉軍民回憶道,這一年是中國科研體制建設的一個節點。
當年,一場震驚世界的科研騙局被曝光,中國學術界顏面全失—號稱中國第一塊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高性能芯片,“漢芯”,被證實只是將美國摩托羅拉公司的芯片表面的MOTO字樣用砂紙磨掉,重新刻上“漢芯”標志。這一拙劣而異想天開的學術造假,在3年時間內卻沒有被發現,反而順利通過一系列的評審、鑒定,向國家各部門成功申報項目四十多次,累計騙取無償撥款突破1億元。
2006年6月,科技部公開表示,將認真吸取“漢芯”造假事件的教訓,從多方面進一步完善監管制度,根治學術腐敗。
這年底,科技部發布了《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(試行)》,與教育部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、中國科學院、中國工程院、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協商,成立了國家科學道德與學風建設委員會。
2006年8月,財政部、科技部聯合出臺了《關于改進和加強中央財政科技經費管理若干意見》,其中明確提到“嚴格規定科研經費的開支范圍與開支標準”和“嚴禁違反規定自行調整預算和擠占挪用科研項目經費,嚴禁各項支出超出規定的開支范圍和開支標準,嚴禁層層轉撥科研項目經費和違反規定將科研任務外包”。
自此,經費管理規則被細化,強調實行事前預算評估、事中經費監督和財務檢查、事后財務驗收和審計的全程預算管理程序,嚴防科研腐敗。
科研經費就是從這時候起,逐漸被“卡死”的。
劉軍民說,這也是為了加強監管,是“不得已做出的規定”。
但王亮則將這歸因為“用行政化的手法管理科研”,使得管理趨于僵化。
福建一所知名大學教授林婷經歷了同樣的困境,當預算中差旅費已經花完時她被通知,由于恰逢中央“八項規定”,必須嚴格按照預算執行,一點都不能改,她只好取消去外地參加課題相關的學術會議。
“科研為什么不能是承包形式呢?就像國家承包工程修路,我把路修好,各方面都符合要求不就行了?但現在各方面都要管,你用誰的砂料,這些都要過問。”王亮說,這種“紙面上的嚴格管理”只是徒然增加雙方的負擔。
“這是對老師的極其不信任。”對此,林婷有自己的解釋。
“像防賊一樣”
猛然間,不適應的教師們發現自己由“師道君子”,變成了被防范的“小人”。
這樣的疑似“不信任”還體現在報銷制度上。“課題制”的科研形式,需要教師采用“事后報銷”的方式,用發票憑證領取科研經費。相關的規定稱得上“事無巨細”。
不止一個學校規定出差必須住店,若無旅館發票則旅費不能報銷。還有學校要求出租車發票上須注明起止地名,否則也不能報銷。而在蘇州大學,新的規定則是汽車油費必須要有過路費的發票單才可以報銷。
類似的故事多有發生:一位老教授,香港一所大學請他去演講,對方安排了住宿,結果回來報銷機票時,被學校財務拒絕了。理由是沒有住宿的發票。老先生做一番解釋,也無果。
猛然間,不適應的教師們發現自己由“師道君子”,變成了被防范的“小人”。
一個高校教師感嘆,財務人員越來越像安檢機器,層層審查,處處“刁難”,報銷越來越困難。為了幾千塊錢,逼迫老師四處奔走,費盡思量,低聲下氣,斯文掃地。
在廣州讀博士的李元見證了這一幕,他參與了導師申報的國家級科研課題,去財務報銷時,總是難免挫敗,財務人員總能輕易找到問題:簽名不規范,貼票不規范,發票是連號的,票據是假的(這最讓人發懵)。一次,拿著3萬塊錢的票據只報銷了2萬。
已畢業的醫學博士王杰回憶起一次設備采購經歷至今覺得無奈,“前幾年學校建立了一個招標系統,超過4萬元的設備采購只能由校方經手”,這有效防止了教授從商家那里拿回扣,“不過這個過程太折騰人了,我記得當時我們實驗室要買一個二氧化碳培養箱和超低溫冰箱,前后跑了大半年”。
“像防賊一樣。”歷史學教授羅志田曾撰文痛批這一點,贏得了許多高校教師的贊同。
但吊詭的是,高校教師們也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“違法違規”,顯得并不那么光明正大。
按照國家規定,課題經費按年劃撥,每一年沒有用完的經費,需要收回,并影響到下一年的撥款額,這與對行政部門經費的管理一致。
每到年末,行政部門的“突擊花錢”,也就變成了老師們的“突擊報銷”。
李元記得,每到年底,學校財務部總是人滿為患,害怕錯過了報銷機會的老師們,揣著收集而來的各種發票,誓要將經費報銷得一分不剩。這些發票,可能來源于學生,可能來源于發票富余的同事,也可能是買的,后者真假莫辨。這已經催生了一個身處陰影中的市場,受訪的老師們提到,自己的郵箱總能收到那么幾封推銷發票的郵件。
王杰說自然基金項目極少出現錢不夠花的情況,“花不完的基金,一些人會以預付款的形式把錢報下來,比方說有五萬用不完,就打五萬塊存到某公司去,這些錢留著以后慢慢用。”至于對這筆錢究竟以后用不用在科研上,就全靠老師們自覺了。
“先要以合理合法的方式把錢報出來。”李元對此已經習以為常。
“你不把經費花完,人家會覺得你沒辦事。”王亮坦承,這其中,當然有著糊弄的成分。
但更讓老師們認同的原因,則是另一個,“主要因為制度不合理,只能利用漏洞,不然科研就可能無法開展下去。”
中山大學教授林可舉了一個例子,“比如說你今年11月份讓我把錢報完,但是這個事情可能我明年3月才干,那怎么辦,那只能把錢先報出來。這樣操作當然是違規的,但也沒有辦法。”
劉軍民承認,制度的缺陷,將老師普遍置于違法違規的危險中,這是今后改革需要解決的問題。
另一位中央級研究機構的負責人也表示,如何平衡“嚴格管理”和“科研活力”之間的關系,還需要進一步討論,才能避免陷入“一放就亂”、“一抓就死”的怪圈。
第2頁 :將課題經費打到學生賬戶 再收歸己有高校科研項目(縱向)經費使用環節流程圖。 (曾子穎/圖)
套取勞務費的紅與黑
最終理智戰勝了道德,但每一次報銷買家具、洗衣機、冰箱的錢時,又“自己都瞧不起自己”。
另一個將老師由君子變成小人的,則是在科研中,是否應該認定教師的“勞動報酬”。
“我辛苦為人類創造知識時,人家財務人員告訴你,你不得從科研經費中提取報酬。”王亮說,這是最讓他生氣的。
中國的科研經費管理辦法規定,因為高校教師已經通過學校安排了相應的經費(包括工資和福利),因此不允許直接在項目中列支此類人員的人員性費用。
這一點,在相關管理人員的介紹中,也是符合國際慣例的,例如美國,拿滿全年12個月工資的高校教師也不允許從課題中獲得報酬。
“你看看人家美國教師的工資是多少,我們的是多少。”王亮對此不以為然,據《紐約時報》報道,在全球的大學教師薪酬排行中,中國的大學教師平均工資排名倒數第三,而剛開始工作的青年教師工資,甚至全球墊底。
“靠工資根本沒辦法生存。”留德回來的青年教師何渺對此感同身受,作為講師,他一個月只有5000塊的工資,但房租就要花去2200,在他回國的第二年,他的孩子出生了。
唯一的辦法,就是從課題經費中套取。
從德國回來時,何渺獲得了學校給予20萬安家費的承諾。但入校后,才被告知,這20萬如果以安家費的形式發放,要收取25%的稅,人事處工作人員建議可以選擇用橫向課題立項的方式避稅。他覺得這事兒“很擰巴”。最終理智戰勝了道德,但每一次報銷買家具、洗衣機、冰箱的錢時,又“自己都瞧不起自己”。
王亮采用了普遍為之的方法,他找到自己的學生,將課題經費以勞務收入的形式打到學生的賬戶,給學生一點提成后,再收歸己有。
人人喊打的套取行為在高校教師眼里,卻有著紅與黑的兩面。
一方面,他們看不起中飽私囊者,“系里前幾年從美國引進了一位教授,剛回國就申請到一個八千萬元的科研項目,以行內眼光看用不了這么多錢,也沒見出成果,教授們私底下都叫他李八千。”廣東一高校不愿具名的博士說。
但對于那些“為了推進科研工作采取的靈活性手段”,有受訪者表示,“要相信絕大部分科研人員還是自覺的,不會放開拿,拿多拿少,真的也只能靠自覺。”
對于高校教師的自覺,福建某重點高校青年教師章羽說,“不是管得嚴就能解決了,你看縱向經費管得這么嚴,也沒見人少拿,橫向經費管得那么松,也沒有多拿,這說明教師還是有自覺的,不是嚴不嚴的問題,而是不得不拿的問題。”
章羽補充說,“一方面是教師覺得沒有收到應有的報酬,另一方面是不靈活處理課題難以進行。”
“這個制度,就是讓人造假。”王亮說得有些痛心疾首,也有些無所謂。
逼良為娼?
“要考慮申請課題了,不然以后職稱評定怎么辦啊,你要接地氣兒。”
“如果不是為了職稱和考核,我根本不會申請課題。”王亮接著說。
這是當前中國高校教師普遍身處的現實,職業的上升通道,與能否申報上課題,以及課題的重要性,直接掛鉤。
所有教師,幾乎都毫無例外地要被卷進科研的洪流中。
以王亮所在的學校為例,若要升上教授,必須主持一項國家級的科研課題,或者能為學校拉到80萬以上的科研經費。
來到這所大學之前,他已經在另一所大學授課多年,他喜歡教學,對科研興趣乏乏,當了十一年的講師。但年歲漸長,毫無所成,他不得不正視原來的“消極”。當年一起讀博的同學畢業兩年后就評上了副教授,就是因為課題做得好。王亮決定要“有點上進心”—申請課題。
后來,他真的申請到了一項國家級社科課題,這并不容易,以2013年為例,國家社科基金年度項目和青年項目共受理有效申報28678項,但最終只立項3826項。
“可能是我課題里有‘和諧’兩個字,那年正好撞上了。”
而他發現,申請到了國家級課題真的好處多多,即使教學或者發論文等其他方面做得很差,學校也不會追究。
事實上,由于申報成功的課題數量,將直接影響學校的科研排名,各大高校總是最積極要求教師進行申報。
每年,作為一所985高校,王亮所在的大學都會召開一次盛大的申報課題動員會,學校領導在臺上講話,說要辦研究型大學,自然基金和社科基金是衡量一個學校科研水平的標志,大家都要申報。在學期進行了三分之二的時候,會把每個學院爭取的科研經費、項目立項成果都張榜公布,進行排名,排名靠后的學院會受到校長點名批評。
留德回來的青年教師何渺,身處的學校只是一所普通的省屬高校,科研實力并不出眾,但越是這樣,學校領導越是希望能夠申請到課題,給學校帶來榮譽。
在任何場合,只要碰到領導,何渺就會被叮囑,“要考慮申請課題了,不然以后職稱評定怎么辦啊,你要接地氣兒”。
學校領導則在開會時不止一次發出豪言,對于有希望的申報題目,學校會做好“后續工作”,“該跑北京跑北京,該走專家走專家”。
當何渺首次聽聞“后續工作”的提法時,他覺得很奇怪,“就像學生去考試,你說考得怎么樣不重要,‘后續工作’才重要一樣。”
何渺覺得奇怪,但校領導則言出必行。今年,一個有希望申報國家自然基金的項目,校領導就真的去了北京,找評委、請托、游說,反而是課題的申報者,待在學校里無事可干。
2014年3月,何渺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了,他也得在申報的道路上奮進,他聯系了自己在德國的導師,征得對方同意后,聯合申報,希望能借助老師的名氣,一舉拿下一個國家級的課題。
他將申請的表格翻譯成德文,發給老師。一個月后,老師卻回復要退出聯合申請,理由是填報這樣的表格讓他感到一種自上而下的審查,他不信任這種被對待的方式。“老師感到不舒服,覺得傷害了自尊。”
(因采訪對象要求,文中王亮、王杰、林婷、李元、林可、章羽、何渺均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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