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社會推開一扇“生門”
執筆: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 王景爍
視頻編導:賈夢夢
H5制作:中青融媒工作室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屏幕上,29歲的李雙雙從大著肚子住進醫院的一刻起就一臉沉悶。
胎兒快滿30周了,一項指標不合格。優生科說,孩子出生后可能會有先天缺陷。一家人琢磨后決定引產,醫院產科的意見卻截然相反:胎兒剖出來還可以存活,引產意味著直接“打死”,既不人道也違反醫療法規。
圍繞這條小生命去與留的拉扯,從他們入院一直持續到胎兒出生后的救治階段。整個過程中,產婦始終一言不發,丈夫猶猶豫豫,公婆反復推算著“性價比”,醫生的解釋和勸說已近乎聲嘶力竭。
“出生后到底會不會有問題?”“沒人給你打包票的,我不是神,我是人。”……“先交1萬治療看看,至少給孩子一個機會。”“交了1萬,之后會不會是個無底洞?”
“醫生只是從生命角度考慮,但沒考慮我們家庭。孩子以后好不好走?作為監護人我們以后怎么走?這么說,好像從道德方面我是低人一等了。”李雙雙的丈夫嘆氣。
醫治后,孩子仍沒保住,沉重的氣氛從這個家庭入院開始,一直蔓延到他們離去的畫面結束。不少觀眾氣呼呼地評價,太沒人性了。
但屏幕下,看著影片的一對夫妻卻哭了。“太真實了,和我們經歷的幾乎一模一樣。”將近20年前,他們也曾面臨同樣的困境。孩子生了下來,雖然目前健康基本不成問題,但巨額的醫藥支出、無法預知的未來,始終緊緊地壓著這個原本還算體面的家庭。
這是一部講述女性生育的紀錄片《生門》,2016年年底上了院線播出,還在豆瓣上獲得了8.6分的評分。為了勾勒出產婦們的完整肖像,導演陳為軍拍了80個家庭,最終只篩選出4個收進電影。
農村婦女陳小鳳懷上雙胞胎,卻被檢查出是有危險性的前置胎盤,她還患有孕婦糖尿病。要保住3條人命至少要5萬元,丈夫手里卻只有5000元,找錢的路子似乎一下子都行不通。
再次生產的夏錦菊一直笑呵呵的,她總是云淡風輕地說,生孩子上手術臺有什么可怕的呀?可她的胎盤長在了剖腹產手術切口上,孩子順利出生,自己卻大出血,為保子宮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,心臟兩次停跳,全身的血被換了4遍。
有兩個女兒的曾憲春想在農村生活得更好,全家為了生男孩做了所有努力,經濟本就不寬裕,還差點把命都搭上。她小聲地和護士念叨著,“農村觀念比較落后,沒個男孩老受欺負。”
4個同樣高危的產婦,都是剖腹產,孩子都是早產兒。對于她們來說,“生”這個動作本身似乎就是一扇門,連接著生與死,斷裂與延續,落魄與尊嚴,左右她們的是觀念和金錢。
拍攝素材時,導演陳為軍44歲了。按照最初的構想,他想拍一部“老百姓都喜歡看的紀錄片”。真正到醫院踩點時,他在產科里挪不動步:一個孕婦從待產到生產大概7天,之后所有的孕婦會再換一遍,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故事發生,每個病房都有喜怒哀樂和生死離別。
生產幾乎是一個家庭里所有成員聚集最全的時刻。丈夫、娘家、婆家,還有即將出生的孩子。面臨的突發狀況也很多,緊急情況下當事人根本來不及整理自己去“表演”。
一直以來,因為隱私原因,女性的生育過程很少被具體地呈現和公開。陳為軍把不少工夫都花在說服拍攝對象上,他反反復復地和醫院磨了幾個月,最終獲得了許可。
他和攝像搬進了醫院招待所。一早參加產科的晨會,有時夜里來了急診,也一直跟拍到手術結束。每天拷貝素材的同時,討論第二天的拍攝計劃。盯了一年多,光是備選的素材就收集了500多個小時。
電影剪出來,大家發現,這不單單是“生育”的主題,而是圍繞生育更為復雜的現實困境。有觀眾總結,這些故事其實更像是貧窮與生命的博弈,希望與死亡的較量,危險與幸運的交錯,人道與人性的碰撞。
作為制片人,戴年文跟著紀錄片的制作走完了全程。在他看來,《生門》里的家庭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生態,各有各的苦痛,卻也在互相給出回答。生活在農村的曾憲春即使九死一生也非要生個男孩。陳小鳳丈夫的一句話就解釋了她所有行為:農村就這樣,生下來大了就好養了,兄弟多有事就能幫著跑——一籌莫展時,正是他的哥哥跑前跑后籌到了5萬元。
“很多人認為生就是要有質量地生,讓孩子能夠吃飽穿暖,接受好的教育。但生命本身就是有尊嚴的。按照我國的法律規定,28周以上的胎兒都有出生的權利,不該被家庭去權衡和剝奪。”他說,《生門》里體現的糾結,更像是小生命的個體尊嚴和整個家庭尊嚴的博弈,而這些選擇,永遠都沒有標準答案。
在戴年文看來,這部紀錄片更像是打開了一個精準的切口,通過拍攝碰到生育難題的家庭,呈現眾生相。“從生命講起,分別是生命的故事、生存的故事、生活的故事、生日的故事,只有生日的故事是講母親的事,最淺也最真實”。
今年56歲的李家福是這部片子里當之無愧的男主角,他是武漢大學中南醫院的產科主任,已有30多年從業經驗。每周,他主刀的高危手術有3臺到5臺,最多的時候一天有近20臺手術,他的口頭禪是“我每月32號休息”。
他把《生門》看了兩遍。“這些幾乎是我遇見過最有代表性的難題”。
每個產婦幾乎都是急診,情況緊急,容不得過多思考與反應。最重要的是,手術室的門一關,家屬壓根兒不知道里面發生了怎樣的驚心動魄與左右抉擇。夏錦菊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。大出血后,醫生建議她立刻摘除子宮,但她低聲哀求了兩次,“如果40多歲還好,但我只有33歲。”隨后,她暈厥,心臟停跳,氣氛陡然緊張。她父親被突然告知女兒病危,來不及猶豫就簽字。
“實際上,醫生在努力尋找一個產婦意愿與醫學專業性的平衡點,沒有鏡頭,家屬往往只看到最壞的結局。這種信息錯位特別容易把醫生推到對立面。”戴年文說,這部紀錄片也打開了長期橫亙在醫患矛盾間的一扇門。
在《生門》之前,陳為軍已經在紀錄片圈子里頗有名氣。他拍過聚焦艾滋病家庭的《好死不如賴活著》,也記錄了表現小學生班長選舉的《請為我投票》,但這些從未在國內正式發行過。這讓始終關注普通人生活狀態的他一直留有遺憾。
陳為軍家里一共6個孩子,他排行老五,卻是家里的第一個男孩。出生時,家人怕血把炕搞臟,在地上鋪了一大片麥稈灰,父親操起剪刀,在煤油燈上一過,再沾沾燈灰,咔嚓一聲就給他剪了臍帶。農歷九月的北方天氣寒冷,趁母親找衣服的時間,他就自己滾到旁邊舂米的坑里取暖。
求生的力量、繁衍的天職、母愛的偉大甚至時代的變遷,陳為軍把自己的思考都拍進了《生門》。這一次,他帶著《生門》走入院線。
2016年12月16日,這部制作歷時近5年的紀錄片終于上映,卻剛好與大片《長城》《羅曼蒂克消亡史》撞在了同一天。雖然舉辦了先看片再付費的活動,但截至去年年底,僅獲得了約107萬元票房。
陳為軍琢磨著把剩下的故事再搬上銀幕。在40個故事中,還有20個被做成了電視劇:全家聯合拯救戒毒媽媽、上了節育環卻再度懷上了雙胞胎的小夫妻、腦癱患者的全力以赴,“有關生產的問題源源不斷,但都是一樣的具體”。
陳為軍一再強調,自己沒有任何預設,所有想表達的東西都在片子里。但他還想告訴所有觀眾,這些年來,關于生產,有一些變了,也有一些仍舊沒變。
不僅“生”難,千辛萬苦地推開“生門”后,他們才發現,“活”也很難。靠著民間高利貸補齊款項,陳小鳳的一對雙胞胎總算來到了世界。有人道了聲“恭喜”,但陳小鳳的丈夫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——兩個早產兒,意味著至少還要再籌十幾萬元的治療費。
也有觀眾憤憤地指責,片中的婦女更像是“沉默的子宮”,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選擇權,也不懂得如何維護自己的權益。但陳為軍卻表示,不能單純把問題歸咎于觀念,背后深藏的社會和文化的土壤才是關鍵所在。
在陳為軍看來,城市女性因為受教育程度高、經濟保障好,很少具體地面對矛盾。而剩下的沒有話語權的農村婦女,這些沉默的大多數,她們的生活才最具有代表性。
貧窮放大了這些家庭的困難和沖突,是否選擇承擔壓力很容易就歸位于關于人性和道德的拷問。“因為社會救濟制度的缺失,我們往往把社會問題簡單地歸咎于個人問題。”他無奈地表示。
“從根本上看,放棄救助不是家庭冷漠,而是因為一個可能存在問題的孩子出生后,撫養全部要依賴家庭和個人,這個問題目前從社會上來說是無解的。”他說。
盡管展現了不少的困境和苦難,但陳為軍仍然認為這是一部正能量的紀錄片。產婦、家屬、醫生三方碰撞,建立溝通,最終獲得生的希望;同時,也為屏幕下的觀眾提供了走近他們生活的機會,看到前因后果,達成一種和解,發生一些變化。
《生門》的主創一共5個人,全是平均年齡快50歲的大老爺們兒。拍完這部片子,他們覺得“好像也生了一回孩子”。61歲的攝像師趙驊說,自己“已經當了幾十次父親”。
35年前,趙驊的女兒在醫院呱呱墜地。埋頭工作的他覺得一切順理成章,“稀里糊涂”就把孩子帶大了。如今,他終于徹底弄懂了生孩子這回事,他掏出攢了幾十年的私房錢給夫人,“你愛干什么就快去”。
?
相關鏈接:
甘肅科技“農民”十年篩育抗旱棉花 全生育期不澆水?
·凡注明來源為“海口網”的所有文字、圖片、音視頻、美術設計等作品,版權均屬海口網所有。未經本網書面授權,不得進行一切形式的下載、轉載或建立鏡像。
·凡注明為其它來源的信息,均轉載自其它媒體,轉載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,并不代表本網贊同其觀點和對其真實性負責。
網絡內容從業人員違法違規行為舉報郵箱:jb66822333@126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