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興致才有創造發現
龔鵬程(教授、學者)
孔子說:“詩可以興。”興,首先指有興致,對讀書、寫作永遠興致盎然。什么書都想看上一看,什么事都想研究研究,如饕餮之貪食、若賭徒之手癢。對我來說,任何游戲娛樂,雖都不排斥,卻也不甚起勁,不如讀寫這般能激起玩心。
從前弗洛伊德研究作家,曾說作家之所以有創造力,其實只因他還沒長大,故還保留了兒童的想象力、還能繼續做其白日夢,編織故事。在我熟悉的學術界,依我看,許多人恰就是缺乏這種想象力的。或者說,此等能力早已在教育歷程中被折磨殆盡了。掙扎著爬到博士、副教授、教授,恃讀寫以糊口而已。縱或可獲得若干名利,其著作亦有客觀之價值,然皆只是工作、任務、工具而已。那種因覺得它好玩而熱情高漲、興致盎然之感,罕聞見矣!
興是自由的心靈在知識宇宙中的翱翔,以獲得美感為樂。如無此心境,一切讀書方法的談說,都會失去意義。
也許有人把我所講的這個話題當作是“通博”與“專精”之爭;并認為做學問終究還是專精些好。人的精力有限,何能隨興歌哭、曼衍無端?東摸摸西摸摸,掠影浮光,也必然不能深入。
但其實,這并不是通博與專精之分,而是真與假之分、活與死之分、創造者與技工之分。靈源一窒,永世不得超生。深入云云,只好聊以自慰罷了。
興還有另兩個意思:興動與興發。
興有舉意,商承祚、郭沫若皆謂此字象四手合托舉物之形,故有興舉、興造、興作、興動等涵義。所以興不只是涉想繹思,更要與手配合著動,人們一直把讀書跟寫作合起來說,就是這個緣故。讀書若不配合著寫作,往往如空花過眼,不能真在你心田上生根發芽。
如何配合?一是摘錄擷要或做札記;二是用自己的方法重新組織,包括對這本書的重寫重組,或把與之相關的書拿來關聯組合;三是以一主題找相關之書參考,寫出你對這個題目的見解。第一種是顧炎武《日知錄》式的;第二種是袁樞把紀傳體史書改編成紀事本末體這類的,或各種集評集注集釋匯校之類;第三種則是專題論著。其他寫作方式還很多,但這三種最基本,均屬讀書時之鴻爪印痕,足以觀思致的足跡。
興發,則是說讀書不只是吸收舊有的知識,還當有所興發、喚起。這種興發,不只是對類似狀況的聯想或類比,那是比。興乃觸物而起,是未必有直接關聯之觸發、啟示,可以言外而得意。
這種興,由讀書來,但又非書所能限,說起來仿佛神秘,其實真讀書的人都能體會。古人見蛇斗、篙師撐船、公孫大娘跳舞、夏雷春云、敗墻蝸涎而悟筆法,牛頓被蘋果打中腦袋而知地心引力,不就是興嗎?
有興才有創造發現。于日常生活中起興,尚且能有如此創造,讀書就更是如此了。讀詩而知倫理問題,如《論語》記載子夏讀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而領會“素以為絢兮,禮后”即為一例。
讀書至此,縱橫得意,不亦樂乎?(人物速寫:羅雪村 制圖:劉提)
(編輯:童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