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崖城學宮,明朝前期是“千戶所”官署,其東墻外學校西側,是“海南道”官署,涂棐多次下榻的行臺。何以端 攝
文本刊特約撰稿 何以端
現存最早的海南地方志,是明代唐胄主撰的正德《瓊臺志》。若問歷代各版瓊州府志中,事跡記述最多、功業分量最重的歷史人物是誰,回答可能出乎很多人意外,他是一位歷來甚少被提及、歷史上并未列入“名宦”(卓越地方官)的人物——涂棐。
不是“名宦”,勝似名宦
涂棐在明成化七年至十二年(1471-1476)任廣東按察副使,分巡瓊州。
按察副使,本職為巡察刑名、訴訟、驛傳,并兼督學;另一個重要職守,系監察該道官風,通過“治官”而良性“治民”。涂棐是明代第一位奉旨整飭海南兵備的副使,即兼督軍,集軍、政、學大權于一身,可以說是位高權重了。
涂棐為政如何?《瓊臺志》如此介紹:
涂棐,副使,豐城人。海南分巡給敕整飭兵備自棐始。興勵學校,文風丕振。發奸讁伏,官吏側足。嚴軍政而兵備大修,催土奸而化黎歸籍。躬親巡歷,所至動搖。牛馬滿野,夜戶不閉。修建一切公廨。后墻覆,或經風颶殘落,而間架固存。品有為能吏,自開道以來罕有。后以讒,竟取累,抱憤自盡。至今鄉落黎峒,開口稱“涂公”。
這段記述僅121字,卻非常亮眼,在海南史籍中堪稱最為精警鏗鏘的一類。它勾勒了一位文武兼修、雷厲風行、政績卓越、萬民擁戴而又以死捍衛清白的罕有能吏。涂棐待勘自殺,按規制當然不能列于“名宦”,但就功績記述的力度而言,竟比大多數“名宦”還要名宦。
《瓊臺志》中關于涂棐政績的記載,總共不下數百處。主要集中在修造廨署、各地儒學、橋梁道路、兵防設施等,社會治理的也很多,條文中有提及涂棐的,更多并未提及,從修建年份就可知道。
涂棐為什么會被特命“馬上管軍、馬下管民”?他如何治瓊,到底做了什么工作?他因何下獄,死后瓊人又因何如此懷念?
這是海南歷史上一個久遠之謎,本文試將主要線索,作一揭示。
海口市博物館館藏、涂棐手書的“定海門”古匾。海南日報記者 陳耿 攝
“百蠹以消,百廢以舉”
涂棐下車伊始,就著手重修瓊州府學,有諸多新設。其時海南大儒邢宥已告老還鄉,他看到涂棐初臨瓊州,便顯出斐然新氣象,在為重修“射圃”的《記》中,大加贊賞道:“再越月,百蠹以消,百廢以舉,民用寧輯……偉哉!”
治瓊根本,在人才培養。由于種種不善,當時海南學校相當窘迫。據《瓊臺志》記載,全瓊各州縣除昌化縣學之外,都在涂棐手里得到重修、擴建甚至易地新建,多半有丘濬、邢宥等著名鄉賢分別為《記》,對儒學硬件升級大表欣喜,對涂棐為政大加贊揚,《瓊臺志》中全文收錄的,就有一二十篇之多。
為了迅速推廣“教化”,涂棐在全瓊創設了179所“社學”,即由市場稅收而非官費維持的學校,僅瓊山一縣就設立了81所。可惜受客觀條件限制,此事在他身后半途而廢,但構思是正確的,他是大規模創設海南民間教育的第一人。
涂棐大抓交通、驛傳修整。遍布全瓊驛道的一百多座鋪舍,都按朝廷規范“總修一新”。整治道路,新修石橋甚多,《瓊臺志》中,各州縣木橋在成化年間“甃之以石”的記載,隨處可見,幾乎都在涂的任上,這無疑大利民生。
還有,在海南衛及各州縣遍設儲糧防災的民生工程“預備倉”,修整多處水利等等,同時大至修繕海南衛城池、重修長達五里的瓊山重要水利“濱壅圩岸”,小至建造府城西的“表賢亭”(地名一直留存到20世紀的“四牌樓”)及府城諸多樓閣,難于一一枚舉。
在修繕城池后,涂棐揮筆“改題各門,東曰體仁,西曰歸義,南曰定海”,這是明初擴建府城后唯一的城門改名,此后直至古城消失,都沒再改。涂棐題的“定海門”石匾,字跡雄健渾厚,現存于海口市博物館;他創設預備倉,大辦社學也是后無來者。這些,都可見他的擔當。
“修建一切公廨”
“修建一切公廨”,并非虛言。各州縣“海南道”官署(分巡道的行臺),近半在涂棐手里得到增建或翻新,有的還相當宏麗,《瓊臺志》中均有記述。
查閱海南史志,皇朝時代再找不到像涂棐那樣大規模的建設,在廨署、兵防、教育、交通、驛傳諸方面一掃疲態,骨干建筑煥然一新。項目特別集中的年份,是成化八年,即涂棐抵瓊次年。這時他似乎摸到了治瓊頭緒,開始全面提速,加之上一年海南農業豐收,民力充裕,《瓊臺志》中,幾乎隨處都會蹦出“成化八年”四個字,很有點范仲淹筆下“越明年,政通人和,百廢俱興”的意思。
涂棐死于明代成化十二年秋,5年能完成如此之多的建設,實在令人驚訝。
修造資金,多為官費。如“四牌樓”的新建、儋州海南道官署的擴建、臨高官學的大修,都由涂棐行臺列支;萬州學是“募義官李剛白金一百八十兩,命知州梁桓督修”,涂棐禮勸富裕而有公心的官員捐助;陵水縣學,涂巡視時感嘆該縣太貧苦, 便親為籌資:“乃計出白金百兩付之。”
對最偏遠的崖州學,涂棐最為重視,大手筆擴建,“其費一出于公,民弗與知。規模宏敞,藻繪絢耀,州人父老過者驚嘆,以為昔所未有”。“民弗與知”即完全沒向老百姓征斂攤派,在皇朝時代,這就是了不起的德政。
清末民初,安徽豐城籍藏書家熊羅宿輯刻朱印本涂棐《韋庵奏疏》。(資料圖片)
海南孤懸海外,地僻民稀,財政艱薄,本該由省里予以常年制度性傾斜,但一直沒有。涂棐治瓊情況特殊,能從字里行間看到由上面劃撥的特別經費。但錢畢竟有限,只有主官的精明善斷,才能使有限資源發揮最大效益。這些建筑很牢固,并非一時花俏,此后“風颶殘落,而間架固存”。
類似工程投入都不算大,這或許透視出當時的海南白銀稀少,物料及人工廉宜。按經濟規律,建設項目增加了大量就業機會,又會數倍拉動社會需求,百姓謀生便相對容易。加上鐵腕整肅吏治,嚴厲打擊賊寇,無論漢黎民眾,都可以安居樂業。志中居然出現“牛馬滿野,夜戶不閉”的承平景象。所有這些,都是涂棐含垢身死之后,海南人的追思實錄。
從社會學角度分析,貧窮落后偏僻之地,同時也往往民風淳樸,人心要求不高。生活一旦有所改善,百姓就會歡天喜地,治理一顯廉潔公道,百姓就會歌功頌德,很多清官就是這樣脫穎而出的。
涂棐時代,或許就是如此,瓊州民眾對涂公,或許就是這份感情。
“鄉落黎峒,開口稱涂公”
皇帝特賜璽書,令涂棐整飭軍備,當然不會是無病呻吟,而是因為“瓊州越在海島,兵備懈弛”,危機重重。
成化,是明代由盛向衰的轉捩點之一,太監之害已經很重。海南的具體情況是:明初鐵器批量進入黎峒,淺山區開發迅速,人口增加,儋州、崖西等地理優越區位,已形成強大的社會集團。而官府管治落后,奸商和貪官污吏屢屢激起民變。
據《明會要》明代對分巡官的規定是:每年春二月中出巡,七月中回司,九月中出巡,十二月中回司,務要遍歷所屬。至于每處居所,則不拘日期。因此涂棐每年必須至少兩次赴瓊,涂極勤政,次數只多不少。
“催土奸而化黎歸籍”“至今鄉落黎峒,開口稱涂公”,說明涂棐注重對黎眾生息的保護,壓抑強梁奸邪,在黎峒也甚得民心。
涂棐的相關事跡,隨著《瓊臺志》相關兩卷的亡佚而失傳。間接記載不少,如“成化八年(1472年),署都指揮王璲委指揮李泰,督萬州、樂會統軍招撫鷓鴣啼、太平等六十七村峒”(萬歷《瓊州府志》)。
在儋州落窯峒的軍事行動中,可以看到涂棐親臨前線,“軍法嚴整”的作風。
唐胄本人,對涂棐的評價也很高。人品核心是“材與志”,就是德才兼備,唐認為涂棐堪稱魁首。
啃下硬骨頭工程
涂棐的一些大項目,也許在《瓊臺志》亡佚的若干卷中,其中最重要的,是開鑿陵水牛嶺天險驛道。該志記載了海南衛指揮僉事舒翼“開陵水牛頭路以避海漲”,到萬歷《瓊州府志》才見“成化十年(1474年),副使涂棐勒石”于牛嶺,為開辟這個艱巨的戰防工程作記。
300多年后的清道光年間,重修該道并勒石,至海南建省之初尚能看到。道光《瓊州府志》明確這個艱巨的工程,始自涂棐。這個記載必有所本,應該就是道光重修石板道時,發現了成化間所立的碑記。
牛嶺山海相逼,是全瓊環島陸路中唯一必須涉海處,是緊掐商旅咽喉、威脅全瓊安危的斷口。涉海險象環生,輜重則根本不能過。而當代國道經由的太陽河谷,直至民初仍無法利用和穿越。
牛嶺驛道,無論從交通還是戰防角度看,都堪稱海南古代的重要交通工程。從此以后,陸路環島全線修通。僅此一端,海南人就不該忘記他。
瓊南的最大天險——回風嶺驛道,由知州徐琦作過線路改良,也是涂棐任內。但《瓊臺志》未見正面記載,只在“長山橋”“東龍橋”等詞條的文字有所牽涉。
涂棐無疑抓住了當時海南問題的“牛鼻子”,整頓立竿見影,瓊民大安,“品有為能吏,自開道以來罕有”的評價,是確當的。
2006年廣州出土一座高達3.1米、保存極好的成化十年《重建西華寺碑》。該寺被選作兩廣總督“行臺”,文末錄有全省大員,副使涂棐名列其中。 何以端 攝
尊重手工藝匠,“虎口因張”
涂棐不但一手抓軍政要務,一手促進教化,而且對海南民間藝術乃至“雕蟲小技”,都很注重。一些身份低微但技藝卓越的人受到涂棐發掘,破格重用。
例如,右所人楊杲,精于書寫碑文及鐫刻,涂棐命其在郡學刻制朱子的《感興》諸詩碑,營造氛圍,熏陶學子。古代這屬于非常尊崇的“高大上”位置。由于海南火山石既堅硬,又多孔巢,很難處理,楊杲能夠因應其紋理,巧妙加工,效果“極勻整精致,甚為涂所重”。
更有趣的,是前所的一位木匠姜能的故事。姜有點憨,人稱“番子”,但獨具慧心,手工極精,凡有相關手作,涂棐總是委托他去完成。有次得一個虎頭骨,讓姜能做個枕頭。做好后獻置涂棐臥榻,涂看了不滿意:“我原想借借虎頭的威勢來辟邪,你這四平八穩的像個墩,哪有威風?”(“涂曰:‘本籍威以辟邪,何鼎鼎爾也?’”)姜能也不說話,翻身就躺上床。頭一就枕,虎口即行大張,威勢畢現。涂很高興,“厚賞之”。
一個多么精巧的設計。枕以老虎頭,想法已然不俗,而小工匠竟翻身就躺上副使大人的臥床來個實操(“能即翻臥就枕,虎口因張”),這“番子”也真夠憨的。涂棐卻不怪罪,反而大悅,足見其架子不大,具備可愛的真性情。“番子”再憨,也是知道老爺性格才敢“翻臥就枕”的,若是老爺官氣大,一聲斷喝就拖下去打屁股了。記載著墨不多,卻精彩耐看。
與姜能齊名的,還有一位沈清,“亦機巧,鼓樓乃其所造”。明代“所人”是世襲軍戶,地位低賤。涂棐不拘世俗,重用能人,以致與“番子”等人形成某種親密無間的關系,顯然非常開明務實,其治瓊能抓到要害就不足為奇了。
在《瓊臺志》中,以單位時間的事跡記述密度來分析,涂棐治瓊的五年,密度是最大的。完全可以說,就治瓊官吏而言,涂棐是傳世海南史志中被記載事跡最多、分量最重者。
“皎然志節之士”
隨著涂棐被告詰貪腐,入獄“憤死”,其治瓊大業戛然而止。
事情蹊蹺。明清官員被糾察本不奇怪,省里派大員按律審查,認為涂棐無罪。但刑部特派“專案組”再審,認定有罪,還把原審官也一并關了起來。事態反常,急轉直下,性格剛烈的涂棐毅然以死捍衛清白——這應該也是海南史上唯一。
瓊人痛定思痛,兩年后冒著風險,在成化《瓊州府志》中濃墨重彩地紀念他。
這部府志共十二卷,由知府蔣琪修,海南本土學者劉預撰,采訪班子包括全瓊各州縣主官,由此而保存下涂公的眾多事跡。該志是《瓊臺志》依據的四大地方史源文獻之一,上文涂棐事跡,幾乎全是唐胄轉引自該志的,歷盡波劫,存留至今。
按明代制度,凡五品以上官員犯事,必須皇帝核準才能定罪。副使為從四品,成化《瓊州府志》敢于高調贊頌涂棐,可見涂未被定罪,否則瓊州府就是抗旨了,這絕不可能。但他也沒被“平反”。既未定罪,何來“平反”?而且一旦“平反”,必入“名宦”。因此,他算是“灰色”身份。
涂棐進士出身,曾授御史,頗有直聲。撰有《韋奄奏疏》一卷,系正德年間活字印本,現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,被列入第三批《國家珍貴古籍名錄》。“韋奄”系涂棐別號,一代人后出版他的著作,不但證實朝野對他沒有否定,還說明其思想確有價值。
《明史》中,有《羅倫·涂棐·章懋……傳》,稱涂棐有遠見、敢對皇帝直諫、對太監干政歪風堅定說不。并傳的羅倫等十人,都是成化、弘治間“皎然志節之士”,不只是一般的好官。
在羅倫傳中,涂棐不肯向權力極大的太監同流合污,因而被他抓獲的貪官黃某勾結太監上奏,反口誣陷而遭質詢。后因牽扯到出名的高潔之士、時任泉州市舶使(相當于現在的海關關長)羅倫,迅速以涂、羅無罪結案。
《明史》的記載,使涂公之死呈現出復雜險惡的政治背景:他與內侍勢力如此之不相容,早晚處境堪虞。第一次攀咬他僥幸躲過,第二次政治構陷,清流硬漢涂棐終于在劫難逃了……
歷史上憂國憂民、積極探索、理性管治的廉臣能吏,是我國傳統文化的瑰寶。
涂棐事跡本很清晰。晚明之后歷經改朝換代和戰亂,史料傳承一再出現斷層,造成認識模糊。今天,對這位“自開道以來罕有”的先賢能吏,是應該刮目相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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